顧悅行的眼神有意無意的朝著孟百川的方向劃了一道,但是他很快就恢復了平靜,道:“洛姑娘不必擔心,我已經查驗過,並無外傷,像是自己尋了短見,雖然有些離譜。”
尋了短見就是尋了短見,還非要在前面加上像是。離譜也就離譜吧,前面非得帶上雖然兩個字。話音傳到孟百川的耳朵裡,怎麽聽怎麽都是在引他往下追問。
孟百川理當上當:“像是尋短見,難道顧盟主察覺出來有蹊蹺?”
顧悅行笑笑,很勉強,就是嘴角往上勾了一下,道:“前連月城現在是空城,屋舍俱在但是空無一人,而那些新鮮的屍體是分別掛在其中幾個空屋的堂梁上的。普通的老百姓,怎麽做的呢?”
顧悅行眉頭鎖緊,接著回憶道:“橫梁上懸著屍體,吊著的繩子還能看出來是用新鮮的稻草搓成的,可是腳下空空如也不說,就連痕跡都沒有。屋外還可以解釋,比如說是野狗或者野獸破壞,但是屋內如何講呢?”
屋內陷入沉思。
木呦呦這個時候開口,道:“會不會有可能......”她話剛剛起了個頭,就感受到三雙眼睛的視線刷一下都定位到了她身上,看得她渾身不自在,差點忘了自己原本要說是的是什麽,“會不會有可能,是回來上吊的?”
孟百川沒聽明白,追問一句:“什麽?”
木呦呦只要不看孟百川,聽他的聲音還是可以很自在對話的:“就是,那個城不是之前出事了麽?定然有些人就跑了,跑出去逃命,原本想著等著事情過了再回來,哪知道回來之後,家也空了,人也沒了,就想不開,尋了自己的家,然後吊死在家裡。”
木呦呦越說聲音越小,低下頭去,不叫誰看到她泛起的淚花:“我見過的,那個時候逃難,遇到好多人,逆著人流走,說要回家,死也要死在自己家裡,不當孤魂野鬼。”
顧悅行很快否定:“不是的。應該不是。那些人衣著乾淨,沒有風塵仆仆之感,如果硬要說是換了一身衣服體面的走也不像,跋涉之人面上也該有疲倦之色,風沙磨礪皮膚也是不同的。”
顧悅行放緩了音調和木呦呦說:“不是的。這該是一場凶案。”
顧悅行是帶著笑意寬慰木呦呦的,然後又很涼的瞥了一眼孟百川。
沒有了胡子的孟百川非常直接的感受到了那柄眼刀,很涼,甚至超過了絡央給他的那把匕首。
***
空城空門裡吊了死人,與我有什麽關系?
孟百川想。
我整日活在你的白眼之下,如果眼神能做刀,凌遲的滋味我都受了千百回了。
孟百川理直氣壯坐下,伸手拿過一個茭白,哢嚓一口。
他其實不餓,昨天的絡央給他的藥丸補充了他的元起,令他昨夜雖然沒有睡多久卻依然精神很好,不吃不喝的,也不覺得肚子餓。孟百川甚至抽空想,那人間界的醫官是不是因為這個藥丸的緣故,才維持了不食煙火的人設不倒的?
孟百川想要通過想一些有的沒的去避免自己去想那個事情。他覺得,過了就過了,他現在還有什麽身份什麽權利去插手那些事情呢?可是一座空城,很快新的連月城會出現,新的城門會建好。那個城池會關閉上鎖,之後過不了多久就會變成一座荒村,周圍長出雜草,城牆爬滿藤蔓,無人居住的地方總是壞的很快。非常快。
木呦呦也默不作聲的嚼了兩口茭白,她詭異的覺得這個事情不對勁。
顧悅行發現了有人上吊死了,結果呢,若無其事的回來,還帶回來了蓮蓬和茭白。而孟百川呢,看著好像感興趣,結果卻只是為了迎合顧悅行話裡內容那樣回了一句,之後就不再提了。而絡央,從頭到尾,都沒有發表任何看法。
她的耳朵又沒有聾,她可是清清楚楚的聽到,顧悅行說,這可能是一場凶殺案啊!
對於凶殺案,就,就這樣了?
木呦呦左看看顧悅行,右邊看看孟百川,又看了一下對面的絡央,她終於忍不住問出聲來:“不用,不用報官嗎?”
這一句話,沒人立刻回她。
隔了一會,大概是孟百川實在是覺得氣氛有點尷尬,於是才溫下了聲音對木呦呦解釋:“你也看到了,昨日我們的待遇,如果去報官,萬一是自投羅網呢?”
他說完這句話之後反應過來,覺得自投羅網不是什麽好詞,但是既然說都說了,那就繼續說下去:“我們任何一個人去報案,然後怎麽辦呢?官府問說,為什麽我們要去那座空城呢?什麽目的呢?對於官府來說,第一個發現死者的人,就是最先被懷疑的對象。非要查的那個人祖宗十八代都清白才算完事。”
孟百川看了一眼門口倚著的顧悅行,故意把音量拔高一些,說:“我們幾個,都不是嫩禁得住祖宗十八代去翻的人呐。所以啊小姑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別被那些說書的給誆騙了,覺得江湖人都那麽愛管閑事。”
孟百川說是解釋,其實更像是哄,一半哄木呦呦,一半帶著點故意去激怒顧悅行。
顧悅行年輕,這一回卻反而沒氣了。
靜靜的看著孟百川叨叨,一動不動,氣定如山。
孟百川忽悠完木呦呦,也學著剛剛被眼刀的樣子刮了一眼顧悅行,心想,我看你能忍多久。
***
心裡想著看顧悅行能忍多久,其實孟百川自己卻沒法忍。還沒到晚上,晌午時分,孟百川借口自己要去尋個茅廁,運功提氣,一路奔回到了空蕩的連月城。
從顧悅行采摘回來茭白和蓮蓬來看,他應該是從原先的那個月潭村路過的。月潭村大多數人都搬到了月潭鎮去,而現在的月潭鎮其實原來不叫月潭鎮,純粹是因為鎮上一大半都是原先月潭村的人,這才改了名字。而之前鎮上原來的人,都沒的差不多了。
月潭村裡還有一些人在過日子,不願意搬離故土,哪怕搬離的地方也不遠。他們也舍不得破敗的小院,長滿蟲眼的蔬菜,雜草拔都拔不過來的農田以及幾天不走就能把摸過膝蓋的瘋草。
月潭村裡,只有一個地方好。就是那滿湖的蓮花。村子裡的老人會摘蓮花蓮蓬和茭白去鎮上換點錢過日子,而湖沒有主人,誰都能摘,顧悅行也能。
孟百川大概也能摘,不過他沒有動手,足尖輕輕一點那搖曳的蓮蓬,就飛過了偌大的荷塘。
重新回到連月城,孟百川百感交集。心中升起了一種詭異的感覺,他覺得自己好像是一個靈魂,還不到頭七呢,急火火的回來自己的墳塚來看看,也不知道能看到什麽。
除了顧悅行原本要燒給自己的紙錢元寶......
孟百川十分無語。
他蹲下來,扒拉了一下籃子,東西還很新,能不新麽?不就是昨天的?顧悅行還挺夠義氣,給自己買了不少的紙錢元寶,還有紙扎的衣裳,甚至有一小壺的酒。孟百川也不客氣,蹲在那裡就打開了封口,仰著脖子灌了一口。
隨著酒液順著喉下肚,一股微醺慢慢的開始擴散,從四肢到每一根毛孔再慢慢浸入血液,湧上了頭。他呼出一口帶著酒氣的歎息,可算是活了過來。
他終於明白自己缺了什麽,以為自己到了人死萬事空,其實骨子裡,還在饞酒。饞的萬事不懼,百事不侵,唯獨佳釀一口,好漢落淚。
正在感慨重生,身後就傳來了那幽冷如勾魂鬼差的聲音:“我還以為你來查案,結果你過來喝自己的身後酒。”
被抓了個正著的孟百川乾脆松懈下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戀戀不舍的三兩口把剩下的酒都裝進了肚裡,他回道:“我怕萬一日後再死,顧盟主就不給我再破費了。所以惦記著,別徒勞了顧盟主的好意。”
他腦子發暈,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沒有飲酒,酒量減弱,區區一壇,就讓他渾身發熱軟綿上頭。 回頭看顧悅行,奇道:“呦呵,盟主大人,頂天立地!”
顧悅行皺眉,對孟百川目前的言行十分不滿:“起來!”
孟百川不滿違背頂天地裡的顧盟主的命令,盡管渾身無力,也還是一邊嘀咕一邊試圖“起來”,可是很是徒勞:“這牆壁好生狡猾!橫豎不讓我捉!顧盟主快幫我把這廝牢牢按住!”
顧悅行看著孟百川在地上扭得像是一條脫了水的蚯蚓,拚命的想要伸手試圖按住地面往前走,覺得他在借酒發瘋。
“長得一副千杯不醉的樣子,結果竟然酒品如此差!”
顧悅行眉頭皺的更緊,但是依然忍著怒氣要來拉他。手還沒有碰到孟百川,就聽到身後絡央聲音:“他是中毒了。”
孟百川猛地回頭,看到身後絡央,正想問她何時跟來,卻看到絡央走近前,伸手撿起酒壇,沒有靠近細嗅,就說:“是君子醉。雨後才生,日出即死,很難得到。一顆入口就可以要人命,但是偏偏煮出來的湯鮮美無比,釀的酒也甘醇濃厚。”
顧悅行嚇一跳:“那他怎麽還沒死?”
不但沒死,還活潑的很,在地上扭的像個歡騰的蚯蚓。
絡央淡淡道:“大概是釀酒的時候沒弄好,半生不熟,所以毒性減半。減半的毒性毒不死人,不過會令人產生幻覺。看東西可大可小,死物長腿,螞蟻如牛,等等。”
果然,地上的孟百川扭了一會,就笑嘻嘻的看著絡央道:“洛姑娘?果然是神仙下凡,原來神仙都如此小麽?燕子都可成為坐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