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邊的顧悅行根本顧不上是否是小心眼了,他被冒霜一連串的變故給驚的說不出話:幾個時辰之前還好端端的冒霜,在短短不到一炷香的時間裡迅速開始了一連串頗為類似“劇毒發作”的展示。而就在顧悅行馬上覺得冒霜交代完畢遺言要斷氣,他甚至覺得自己的袖子要被冒霜垂死的力氣扯破,他還在考慮是否含不顧一切應下囑托的時候,冒霜又立刻站起身若無其事的抹去了嘴角的血跡。
一切發生的突然又快速,結束的也是倉促,若非孟百川故意咳嗽一聲拉回他的神思,顧悅行還要發呆更久一點。
他駭然道:“你耍我?”
他對冒霜道,盡管面前的冒霜依然十分虛弱,下巴上還有沒有擦拭乾淨的血,是的,冒霜在中途,還口吐鮮血,大口大口吐出,跟不要錢的一樣。
冒霜當時一邊不要錢的吐血,一邊反覆念叨南山嶺,根本不管顧悅行要說什麽準備說什麽。簡直就是在逼迫。而逼迫的對象,好像也只有顧悅行,不包括孟百川。
憑什麽?
說好聽點,是因為顧悅行是江湖人,江湖人俠肝義膽熱血澎湃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等等,這一切都是說好聽的,平日裡,被人如此講還覺得十分自豪,覺得不錯,這就是江湖人的風骨,現在在這個節骨眼上看來,怎麽想都不是滋味,怎麽看都覺得,明擺著是欺負顧悅行好欺負。
知情者明明是孟百川,對於他甚至隻透漏了隻言片語,可是卻掉過頭來,兩個人誰也沒打算把全部的真相和他和盤托出,卻要讓他拋棄前塵完事,盡力而為今朝。
不計前嫌,今朝盡力,確實是沒錯的。
可是,憑什麽啊?
心裡想不通的顧悅行如此問冒霜:“你想讓我如何救?你中了毒,你的那些孩子們也中了毒,我是江湖人,對醫術一竅不通,要如何救你們?”
不等冒霜說什麽,顧悅行又立刻道:“可別說什麽只要帶你們會去南山嶺就行——真的到了那裡,還指不定有什麽別的麻煩等著我,沒錯,就是我,你離開部落和南山嶺多年,如今那裡是什麽模樣你估計都不知道了吧?你們躲躲藏藏多年,可知道不知道,如今外面翻天覆地?”
冒霜道:“奴妾在深宅多年,後經神明相助才逃出煉獄,如今別無他想,隻想要回去故鄉,哪怕是死,也要讓自己的屍骨,滋潤南山嶺的草木!”
顧悅行無言。
倒是孟百川,嘴巴惡毒的很:“既然如此,你何必勞煩人家大俠辛苦帶你回去?你知道南山嶺距此青果城路途有多遠?帶一堆大活人走原路是多麽煩勞?乾脆等你死了,帶個骨灰回去,你想要滋潤那一棵樹就滋潤那一棵,豈不是更加方便?”
孟百川嘴巴很毒,可是出乎意料的是,冒霜卻好像十分怕他,孟百川語氣和緩些還好,若是換成如此,冒霜就又開始發抖。
顧悅行無語,反對道:“冒霜是有點......咳,可是那些孩子只怕還有得救吧?孟大人何必說這些話?”
孟百川無所謂道:“怎麽救?你以為只要是毒藥就一定會同時有解藥嗎?你知道這世上有多少無解的毒藥麽?更何況,醜人部落中的毒是南燕皇室太醫院做的,如今南燕早已經亡國,皇宮都成了廢墟,這麽多年過去,去哪裡尋當年那個系鈴人?”
顧悅行不服氣道:“沒有南燕的系鈴人,不是還有人間界的解鈴人麽?”
話又饒了回來,孟百川聳肩道:“那你去求助人間界啊,如今人間界的神官就在隔壁,你去唄?”
冒霜在兩人爭論的時候,臉色一會白一會兒更白。在孟百川說出讓顧悅行去的時候,更是眼神充滿了希望地看著顧悅行。雖然沒有說一句話,可是不管是冒霜的眼神,還是孟百川的激將法,都讓顧悅行的心頭湧上了剛剛的那種情緒。
他很委屈,而且覺得自己被欺負了。
他的視角落在了窗前桌案上的那一幅畫,那畫中是他的家,是他從小長大的地方,也是心中說認為的最為安全的所在,他為了那個少女,把自己心中最安全的地方畫出來,攤放在她面前。可是少女沒有看到,她現在還在晌午炙熱的陽光下安眠,她的身體裡有花朵的種子,能開出比太陽還要耀眼的花朵。
面前的婦人,說自己死也要死在南山嶺,她要做什麽?要帶走少女,讓少女身體裡的種子在南山嶺生根發芽?在南山嶺開出比太陽還要耀眼的花朵麽?
孟百川那邊,也不是真的要逼迫他,而是讓他認清現實——看看,你接受了一個大麻煩,這是天大的麻煩,它涉及的麻煩之麻煩,連隔壁的蓬萊閣都裝聾作啞,你倒好,人家還沒真的下套,你就自己大搖大擺的跑進來逞英雄。
但是孟百川不會真的把話說得這麽絕,他嘴巴是毒,別看他生的又老實又威嚴,但是他可是曾經二度在戰場上氣死南燕主將的人。不過即便如此,他也不會真的毒到這個地步的。
孟百川繼續道:“這件事情,倒不是我們不幫,而是你沒有說實話,你有意隱瞞,要麽,是有難言的苦衷,要麽......”
不等孟百川說完,冒霜就忙道:“大人!大人我真的有苦衷的!大人!”
不光是孟百川了,旁邊的顧悅行也覺得,冒霜似乎太著急了,她急於承認自己有“苦衷”,從而不想要孟百川說出下一個推測。
但是孟百川豈是一個容易被人牽著鼻子走的?
他可是一身逆鱗,尤其是在顧悅行面前,他叛逆地非說不可:“苦衷麽?我卻覺得,你是自私自利。為了你自己,和你的孩子們,不惜扯上這個送上門的傻小子下油鍋。你的話,顧然是真的,固然也沒有說謊話,可是不代表,你有把話說全。”
醜人部落消失了十五年,南燕亡國在九年前,冒霜既然可以帶著小柿子等人逃出來,還能躲藏那麽久的時間而不被發現,比如和南燕亡國有關,南燕亡國,冒霜的主人家自顧不暇,或者逃散或者分崩離析或者乾脆就是直接把那些侍妾丫鬟等非家生的仆人趕出去,所以說,冒霜等人到底是逃出來的還是被趕出來的,還不好定論。
而且這個秋宅,建造的時間也不長,在南燕亡國之後,這個青果城位於南北交接中央的位置,距離之前的南燕國境不遠,雖然地處宋國,可是在當年也受到了戰火的影響,有了當年著名的“天慌稅”,而青果城能夠得到喘息的時間,還要在九年上再減去幾年的。
這樣就基本可以推測出來,這個地方並不是冒霜等人躲藏的第一個地點。她們總不會是憑空移動,從一個宅子到另外一個宅子的吧?雖說各處荒宅廢墟不少,可是即便是話本中,也知道,不少荒宅破廟,要被徹底霸佔是不容易的,即便是荒郊野嶺的破廟,都時不時會在話本中遇到趕路的書生、行腳的商人、歇腳的獵戶等等入駐,更何況是這種市井中的宅院。
——話本中,就連鬼想要霸佔一個空屋,都要勤勞辛苦的裝鬼,時不時在半夜打扮一番去嚇唬人,更何況是現實了。
不過孟百川倒是忘了,這秋宅中的冒霜她們,也很勤勞辛苦:光是昨夜玩臉上擦的粉和梳的頭髮,都令那些姑娘早上好好洗了大半天的臉了。
現實中的城中的宅院,即便是無人居住,那也是屬於有地契房契一應俱全的,別說宅院的主人家,就連牙行都不會允許一個空屋隨便就套上鬧鬼的名聲影響生意。
所以,想要找一個可以長期躲藏的荒宅多麽不容易?可不是一個人每天半夜鬼鬼祟祟的爬牆看房那麽簡單的,只怕這個冒霜,交際口才甚至要高過行走江湖的江湖子弟顧悅行。
孟百川這樣講述著,期間,用一種“不經意”的眼神,瞄了一眼顧悅行。
顧悅行聽著,被掃射到的時候並沒有像一隻被踩到尾巴的貓那樣跳起來,反而神色漸漸嚴肅。
顧悅行道:“如此說來,你們必然是知道南燕亡國的事情了。”
孟百川冷哼一聲:“恐怕不止,只怕消息比你還靈通——否則就不會不肯求助於人間界了,為何不肯求助,這裡面的名堂,可大可小了呢。”
冒霜原本已經站了起來,現在被一通說道之下,她似乎又要暈倒,雖然還未真的暈倒,但是她明顯開始頭痛,身形搖搖欲墜,偏偏搖動了許久,都沒有真的給倒下去。
顧悅行極其討厭這種唯獨只有自己被蒙在鼓裡的感覺,他一臉不快,衝著孟百川道:“所以,這文章孟大人也知道咯?”
孟大人勞神在在,一臉無所謂道:“你要是昨天能夠多和趙大人促膝長談久一點,今天也不必整天頭上都是霧水。”
顧悅行皺眉:“就連趙南星也知道?”
孟百川笑:“他什麽能不知道了?他身邊可跟著一個諦聽。”
顧悅行皺眉,他到現在也不知道諦聽是個什麽名堂,原本以為是個耳聰目明的護衛,現在怎麽聽起來像個百寶箱或者百曉生?
諦聽的事情先拋到一邊去,他可沒忘記趙南星昨天指出來他的毛病:最是喜歡把話題扯到十萬八千裡。
萬一他今天一個嘴滑,問一句諦聽,然後說不定今天就能聽到上一任諦聽的第一任桃花往事了都。
於是顧悅行直接道:“那麽,絡央可知道?”
孟百川說:“即便不知道,如今也知道了。”
顧悅行說:“那我可能知道?”
孟百川說:“也不是不能知道。”
孟百川於是在顧悅行忍著翻白眼的前提下,把那南燕太醫院中的矛盾簡單說了一通。
最後,孟百川說:“我覺得以當時的勾心鬥角,人間界應該是拿不到完全的藥方的,而且,那位院首的兒子想只要日後發現那張藥方端倪,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和名聲以及家族,也會不惜一切,毀掉藥方。”
顧悅行道:“難道這就沒辦法解開那毒性了嗎?”
孟百川聳肩:“這我就不知道了,我不是醫者。但是目前的問題在於,這位冒霜,逃避的好像並不是什麽病情,似乎對於自己中毒的事情並不是特別在乎。我奇怪在這裡。”
這樣一說,顧悅行也有如此的看法。
蓬萊閣再此多年,且不說人間界在外的名聲是濟世救人,而且於情於理,醜人部落都是那兩方爭鬥的犧牲品,冒霜不管是出於什麽考慮,都可以大大方方的求助於人間界。
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卻一直沒有行動,到了如今才開始迫切起來,其中一定發生了他們尚且不明的事情。是什麽變故呢?是神官到來?還是趙南星?總不能是顧悅行或者孟百川吧?
顧悅行說起來身份是武林盟主,可是這盟主說到底,見過本人的也沒幾個,基本上到現在為止,大多數江湖人都是認劍不認人,他只要把形影給藏起來,就可以大大方方冒充一個不入流的江湖小子了。冒霜起碼不是個江湖人,若是要等江湖人,這青果城又不是什麽江湖人的不訪城,一年到頭,總有幾個江湖人來探親路過做客什麽的。
說到這裡,輪到孟百川好奇:“什麽是不訪城?”
顧悅行道:“不訪城顧名思義,就是江湖人不會踏足的城池。 原因各種各樣吧,或者是當地的首官和江湖人有恩怨,所以那官員到哪裡上任,那個地方就會成為江湖不訪城,非要迫不得已路過,就遞通關文書,憑證路過。如今那位和江湖人有矛盾的大人在丘陵郡,所以丘陵郡目前就是不訪城。當然還有別的原因,那就是說來話長了。”
但是顧悅行可以肯定,造成今日冒霜急切的原因,並不是江湖人的到來。
從昨天把他們吸引來,到專門主動選擇性攻擊顧悅行把他留下,然後到今日在孟百川面前幾乎算是逼迫一般的想要讓他就范,冒霜的目的,好像就一個,那就是讓顧悅行帶他們離開。
當然了,去什麽南山嶺就是個借口,冒霜是有意讓顧悅行把注意力集中在南山嶺,而不是離開上。
冒霜想要離開,證明這裡有了讓冒霜害怕的東西,而小柿子說過,她們是逃到這裡的,上一個宅子的人,要把她們當花種子。
所以,其實重點根本就不是什麽南山嶺,也不是什麽中毒,甚至不是上一個宅子的人,而是那個花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