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冒霜是寧可不要一隻手,也不肯舍棄血性遠離故土。
顧悅行看到這裡,心中十分感慨的同時,又去刻意觀察了一番小鈴鐺的神情,小鈴鐺也同樣被冒霜的動作和言語給驚到了,可是她在經過短暫的震驚之後,更多浮上面上的卻是不解,不解之後,又生了根本無法掩蓋的恨意。
其實這一切,顧悅行也......大致的懂得一些緣故......吧?
按照小鈴鐺的年紀,她應該對於那個十五年前就消聲滅跡的部落沒有太多的記憶,沒有記憶,自然也就等於沒有什麽感情。她現在又是個青春少女,目光又能看得多遠?她不理解冒霜對於故土的執念,也痛苦於自己不能見到天日的現狀,尤其,又在聽到了絡央對於那個毒性的申訴之後,她的不解和抱怨,可能還要更上一層樓吧?
......
絡央見她意志堅決,便也乾脆點頭:“好,一切尊重夫人決定。”
她道:“不過我也早有預料,請夫人,過蓬萊館一趟,蓬萊館中,已經準備好了一切,夫人要飲麻醉散,需施針石、艾蒸、移穴.......等到一切準備就緒,今夜子時,那毒性就會在婦人的左手骨髓處落腳,到那個時候,我們就會開始為夫人移走左手。”
絡央又說:“當然,若是夫人還要再考慮一番.......”
冒霜打斷道:“不必考慮,即刻可行。”
絡央點點頭,收拾了一番,便出去了,大約是要去安排人手,把冒霜帶去蓬萊館,這應該不是冒霜第一次走出這個荒宅,但是一定是冒霜第一次進入相鄰的蓬萊館。
冒霜原本一直咬牙,果斷專注,卻在絡央快要走到門口的時候神情出現松動,她似乎有什麽要說,又什麽都沒有說。
最後是顧悅行沒忍住,好心的“替”冒霜問了一句:“你就不想,或者說,擔心小柿子?”
冒霜咬咬牙,道:“我自然擔心,不過,小柿子暫時不會有事我知道她應該在何處,也知道,只有我能找到她,也是因為這樣,所以有人才要先解決我。”
這句話一出來,一旁快要躲在柱子後面的小鈴鐺抖的更加厲害了。她此刻已經不再掉淚,卻沉默不語,不肯回應冒霜的任何言語。
而冒霜似乎也很疲憊一般,把頭靠山靠枕上,長長歎了一口氣,她剛剛毒發的時候,連呼吸都是抽搐的,此刻能夠順暢的呼吸,或者說,順暢過了頭的呼吸,每吸入一口空氣,都讓她覺得心肺快活的在顫抖。
因為這種忽如其來的快活和忽然而來的解脫,令冒霜覺得,那一點點的背叛,已經不足以入她的眼了。
於是她閉上眼睛,不去看她對對面那柱子後面的小鈴鐺。
而小鈴鐺卻不知道是因為什麽,決定不再躲避,一改剛剛的怯弱模樣,忽然從柱子後面衝出來,直接衝到了冒霜面前,不住的喘氣,她一邊喘氣,一邊想要說話,可是她還沒有來得及說些什麽罵些什麽,眼淚卻比言語先爭先恐後的掉了下來。
看到這裡,顧悅行先是被小鈴鐺忽然的舉動給嚇了一跳,他還以為小鈴鐺衝過來是想要掐死冒霜,結果看到孟百川神色淡定無動於衷之後,也跟著決定袖手旁觀一番看看情況再說。
結果.......
顧悅行十分的無語,甚至無語了還挺久。
差不多和小鈴鐺掉眼淚的時間差不多久,在這個時間段裡,絡央已經靜悄悄的離開了,她走的時候對孟百川點了頭示意,孟百川回禮,而這個同時,顧悅行正在扯著孟百川的袖子。
孟百川直到目送絡央背影消失之後才慢吞吞扭過頭去回應顧悅行:“什麽?”
他用的是“隔音術”,這是一種用在武功相當的高手之間的一種交流方法,他們其實有在說話,但是聲音在出來的同時,以真氣在周遭擴出一道無形的屏障,令彼此之間的對話宛如在一個狹小的空間中一樣,只不過這個狹小的空間是無形的,而且引還有回音筒的作用,所以聲音會格外的清晰。
孟百川的“什麽”,回蕩在顧悅行的耳邊,算得上是“如雷貫耳”。顧悅行一時之間沒反應過來,愣了一會才發現孟百川用了“隔音術”,立刻也道:“不知道等到冒霜恢復之後,要如何懲罰小鈴鐺。她只是......”
“她只是一個情竇初開被他人蒙蔽的少女,就連英雄都難過美人關,更何況是這種不太有什麽見識的少女,”孟百川道,“你與其擔心冒霜要如何處置小鈴鐺,倒不如擔心,小鈴鐺還是否願意跟著冒霜回去——以殘/缺/身/體為代價。”
顧悅行一愣:“什麽殘缺?”
他話才說出口,繼而反應過來:“你的意思是說,冒霜今日找到了這個方法,可以拔除毒素的同時還可以保留血性,她會如法炮製在這些少女們的身上?”
孟百川不動聲色地注視前方,聲音卻依然如雷貫耳的傳入顧悅行的耳朵裡:“你要知道,光冒霜一個人,是沒有辦法振興一個部落的,何況她年紀也大了,一個部落要長久,必然離不開繁衍,也離不開年輕的血液.......——否則你以為,她為何要如此辛苦的守護這些孩子?”
與其說是守護,倒不如說是圈養。
那些女孩子們,除了膽大的小鈴鐺還能懂得一點點的生活能力之外,別的女孩子,只怕都被冒霜給蠱惑,認為這宅院外面豺狼虎豹成群,陷阱密布,不懂任何人情世故。為的,就是有朝一日從這花花世界抽離,心安理得的視那荒野之地一般的南山嶺為家園。
顧悅行聽著,忽然覺得小鈴鐺也挺可憐。反正他若是小鈴鐺,他也想要這花花世界。
顧悅行想到這裡,便道:“那......小鈴鐺如今情竇都開了,臉也算是撕破了,只怕根本不會跟著冒霜回去的。”
孟百川也是如此想法,他歎了口氣:“是啊。”
顧悅行道:“可是這個冒霜,可會放她走?那男的,也不是個真心之人,只是利用而已。”
小鈴鐺雖然情竇已開,可是卻沒有遇到良人,那麽孤單一個的小姑娘,能不能在這錯綜複雜的地方生活下去,也誰也不能保證不是嗎?而且,若是沒了冒霜這一層的庇護,那那個卍夫人會不會也把小鈴鐺抓走?
不對,那個卍夫人好像一開始的目標就是小柿子,否則真的想要抓走,還需要一次抓一個?勾勾手指,小鈴鐺不就自己跟著去了?
那麽問題就來了,同樣都是中毒,小柿子和小鈴鐺等人的毒,有什麽不同呢?
這事,恐怕還要問冒霜才能知道。
但是現在明顯不是一個好時機。
小鈴鐺一邊哭一邊和冒霜大小聲,因為哭的太厲害,以至於一開口吐字就沒法清晰的起來,哭腔太重,聽得十分費力:“.......你,你只顧著什麽家,什麽故土.......什麽什麽的.......有什麽用?.......你不是知道嗎?姑姑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全知道!”
小鈴鐺恨恨的抹了一把臉,深吸一口氣,試圖讓自己能夠語速連貫的吵起來嘴:“你知道情的滋味嗎?姑姑!你總說你恨他很他,說他冷血,可是這麽多年了,他的一舉一動你都記著,他教你的所有你都學著,若是你那樣恨一個人,為什麽你現在還帶著他送你的朱釵!為什麽?”
......
這可真是撕破臉了啊.......直接把舊事抖落了出來。
顧悅行一時之間,不知道該不該回避,但是孟百川一臉聽得興致盎然的樣子,於是顧悅行也隻好跟著豎起耳朵旁聽。
因為“隔音術”尚未消失的緣故,他們二人聽冒霜和小鈴鐺的對話,感覺十分不真實,聲音傳來時候,聽著如遠方飄忽而來。這種視角很好的起到了旁觀的作用,讓兩人實實在在的感覺到,自己是外人。
小鈴鐺還在一聲聲質問冒霜,可否明白情的滋味,既然知道情的滋味,也就知道這情多麽熬人,為何還要滅他人之欲,阻我之情?
這話冒霜回答的上來,她回答道:“我是愛他,就是因為愛他,所以痛苦.......我們的部落當時男人都被抓走上了戰場,一去不回,女子被當做奴隸,做牛馬一般的販賣,所有人,只要手裡捧著那黃白的石頭,就可以來我們面前,和挑牲口那樣,看牙口,看皮肉,擰臉皮,看手腳........甚至於,挑選奴妾的時候,他根本看都沒看.......你當時才不到一歲,在繈褓裡哇哇大哭,根本吃不進去毒藥,是那個人,逼著你的娘喝進去雙倍的藥量,讓你喝**得以中毒......我們就像是小貓小狗那樣被送到一個個不同的宅子裡,永遠不得相見。你娘後來被一個山西富商挑走,人家只要你娘,不要你,最後,求我帶上你......”
“他把我當做是小貓小狗,見我的第一句話就是問管家,爪牙可拔了乾淨?”
“這樣的屈辱,我最後卻還是愛上了他——因為我當年也是如你這個年紀,還是個少女。我愛上了他,他卻從未把我當做是家人,甚至就連殉國,也覺得我不配。”
冒霜說話十分的平靜,音調也平和,原因不明,要麽是沒力氣,要麽是想要積攢力氣,要麽,是根本對於小鈴鐺的控訴和不平毫不在意。
但是她每一句話,都沒有說到小鈴鐺的心坎上去。
小鈴鐺的回應和眼淚一起掉落,她道:“不一樣,那是你運氣不好,未曾遇到良人,他不同,他不是什麽顯赫出身,也不知道我的身份,他和我是平等的。”
冒霜為此回了一個輕蔑的笑:“他是漢人,你是醜人,對於漢人來說,你就是蠻夷為未曾開化的人,你以為兩情相悅就是僅僅是兩情相悅?兩情相悅是個開始,之後呢?你們要怎麽做?”
小鈴鐺愣住。
冒霜道:“他的父母呢?他的街坊鄰居,左右朋友呢?你和他恩愛纏綿時候尚且對他謊話連篇,若是之後,真的讓你等到了談婚論嫁,你有什麽東西可以給你勇氣跨上那一台花轎?”
小鈴鐺的臉原本就很白,如今被冒霜的一句句冷言冷語刺激的更白了,原本她的面色還像個身體不好的姑娘,如今已經開始接近死人的程度,她想要說什麽,但是嘴唇抖動地太厲害了,就怕還沒來得及說什麽,眼淚就又要流下來,氣勢就先輸了。
俗話說,輸人不輸陣,即便是小鈴鐺不懂人情世故,也其實明白這個道理。於是她咬緊嘴唇,一言不發,哪怕是心裡千言萬語想要反擊,無奈現在說不出來,只能先掉頭衝出房間。
小鈴鐺如同一陣風一般的衝了出去,顧悅行想要追,被孟百川給阻止了:“跑不掉的。”
顧悅行道:“怎麽就跑不掉?小柿子不就跑掉了?”
孟百川懶得和他爭辯,就換了一個說法:“她自己跑不掉。跑不出這青果城。”
顧悅行莫名其妙:“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這幾句話的時候,孟百川那邊已經撤回了隔音術,以至於說話坦然到被冒霜聽到。
冒霜回答他的時候,顧悅行一開始還以為冒霜在自言自語:“是我的錯......我早就知道她偷偷溜出去......想過要阻止的,可是又看她當時逛街時候滿目新奇和開心,又不忍心......誰都有少女過的時候,所以我就心軟了。”
孟百川道:“你一時心軟, www.uukanshu.net倒是因禍得福了。”
冒霜為此還真的笑了一下作為買帳:“是啊.....早知道這樣,我應該讓她早點對我下毒就好了。”
這話她講的真心誠意,而且十分的愉悅,臉上一點都沒有即將失去一隻手臂的痛苦和不舍,反而沉醉在即將回去家園的美夢中。
是的,美夢,對於孟百川來說,這算是冒霜的美夢。
看著既可憐,又可笑。
覺得她可憐的是孟百川,覺得她可笑的,卻是趙南星。
***
事實上,趙南星並不讚成絡央的這種方案,反而覺得她在多此一舉到準備謀財害命了。
絡央奇怪:“你要說我多此一舉我也能明白緣故,害命也可以理解,謀財又是怎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