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令趙南星吃驚,也令小孟將軍吃驚。只不過兩人的吃驚的點完全不一樣。
小孟將軍的吃驚單純,他甚至覺得這個和他年歲相當的武林盟主甚至可以短暫的崇拜一下:“顧大人是可以起死回生嗎?”
趙南星同時吃驚道:“你居然看得透人間界的返香?”
然而顧悅行的回答證明了他並沒有看透什麽返鄉或者回鄉的,他一挑眉毛:“那是什麽?”
趙南星無語,頓了頓才回答:“那是人間界的一種慣用招數,裝死用的,可以撐到那些不明真相的人嚇得半死然後連連磕頭甚至到挖坑燒紙錢的時間.......”
小孟將軍聽得愣怔:“人間界的醫者為何要裝死呢?不是都人人尊敬,走到哪裡都是頌歌一片嗎?”
趙南星聽了就想笑:“你以為人間界的弟子都是神人嗎?俗話說人有失手馬有失蹄,只要是人,只要在世上行走,難免會有失手的時候,更何況,人家想要打死人,也不是一定是因為真的失手了。”
小孟將軍不解:“那能是為何?”
“多得是啊,”趙南星抱著手臂,一臉淡然說道,“比如,給自己的心肝兒扎針扎疼了,或者一些病況本就是沉屙頑疾,卻指望人間界的醫者一劑藥下去就藥到病除,但凡是多開了一劑藥,就說這個醫者猶如師門,甚至說這個並非人間界的嫡傳弟子,而是虛冒名氣招搖撞騙......漫罵栽贓還算是輕的,多則打罵都算是家常便飯。”
小孟將軍也不笨,點了點也就通竅了,他道:“所以說,這一招裝死的法子,其實是人間界的醫者用來自保的?”
趙南星點點頭,道:“能不自保麽?學術有專攻,人間界的弟子一般武力值都不高,有的甚至根本不會武功,即便是有些功夫在身上,也大多僅僅只能自保或者精進些輕功——說白了就還是用來逃命。”
小孟將軍唏噓不已:“聽著實在是令人心中寒涼,學醫問藥本意就是為了普度眾生,結果倒好,還沒到世間普度呢,菩薩卻要先學會自保。”
“這有什麽奇怪的?”此刻說話的確實顧悅行,他站在謝明望的“屍體”旁邊,一臉看熱鬧的輕松,“即便是廟裡的菩薩,不也有被冷落的時候?不然怎麽會有所謂的‘這個廟裡的香火旺盛’‘這個廟的觀音特別靈’等等的說法?說白了,神仙之間為了爭奪香火都要鬥一鬥,這都還是盛景時年,鬥拜的廟宇也最多是落個香火冷清,若是遇到災荒,那可越是香火鼎盛的廟宇,遷怒越大,只怕金身都能給砸了。”
由此及彼,小孟將軍道:“所以,在如今太平時候,人間界的神官大人受到百姓擁戴,若是遇到運氣不好的時候,往往最醒目的苗頭就是神官?”
這個問題根本不需要趙南星這種被逐出師門的前人間界弟子回答,顧悅行就可以代為回應了:“當然了,畢竟那些人間界的弟子名字五花八門,叫什麽的都有,至於叫什麽,百姓怎麽一一知道?可是神官就不同,他或者她,根本就不需要知道叫什麽,是男是女,是美是醜,當然,人間界似乎沒有醜的......反正,只需要身份是神官就行。”
原來如此......小孟將軍原本跟著孟百川征戰,也算是開眼,如今跟在趙南星身邊,居然也能開另外一種眼界,實在是受益匪淺,不過站在局外人的角度上來看,他還是覺得:“那,那還是一直盛景為好的......”
他想了想絡央,道:“絡央姑娘人挺好的......”
至於怎麽個挺好,他費勁想了個詞出來:“人看著就心善的。她會是個好神官。”
趙南星沒說話。
心善和是否是個好神官在他看來,其實關系並不大,甚至一點關系都沒有。神官並非是人間界醫術最為出眾者,往往醫術最出眾的醫者都一根筋,眼中只有疑難雜症濟世救人,別說什麽裝死逃命了,就算是雙手被暴徒給砍了,也會學會用嘴給病者下針用腳號脈......神官是人間界醫者之首,這個首,是首領,是領袖,要有理想,有信念,有智慧,還要有足夠堅定的毅力,甚至是沉得住氣的執著......而要達到這些,光一顆善心是不夠的。
朝廷中也是如此,那些在百姓眼中愛民如子溫和良善的官員,要在朝堂上立足,也是需要兩張面孔的,一面對民,盡管溫和從容,和顏悅色,而轉頭在朝廷上辯論,唾沫星子都能飛到當今天子臉上。
就連面前的顧悅行,你難道要說,顧悅行當上武林盟主,是因為他武功最高?還是為人最正派?顧悅行若是當真一根筋的走,只怕現在看到孟百川還要拔個劍。
無論是在朝廷還是江湖亦或者人間界,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是非多了,局勢也就立了起來,人在局勢中,自然不可能表裡如一,表裡如一是個雙面詞,表裡不一不一定代表對方是個壞人,表裡如一也不一定說明那個人就是好人,一切都在在對方如何行事罷了。
絡央會是個好神官嗎?
顧悅行似乎十分堅定這一點,覺得這個姑娘年紀輕輕出任神官必有道理;而孟百川根本不關心這些,對於當初在連月城中絡央的“相救”他也絲毫沒有記掛在心上,他相信當初要喪命的不管是孟百川還是孟千川,絡央都會如此行事,而他由此推理下去,他有的時候也會路過閑著無聊就來個打抱不平,之後轉頭就忘,於是他理所當然地覺得絡央也忘了,於是他也忘了;至於謝明望,他則是一口咬定絡央之所以成為神官,一定是曾寥寥的陰謀,曾寥寥一定是有所圖謀,絕對是不安好心,而什麽事情都不知道蒙在鼓裡的絡央,是被那個老奸巨猾的曾寥寥做了手裡的炮仗。
“這炮仗捏在手裡總不是一直要捏在手裡的,誰還樂意捏著個炮仗玩?自然是要丟出去把別人給炸/死......這目標是誰,不用我來說吧?”
***
最後還是顧悅行的聲音打斷了趙南星的思緒,顧悅行見趙南星回神,朝著那挺屍的謝明望努努嘴:“你來啊。”
趙南星也不知道是沒反應過來還是怎麽回事,脫口一句就回到:“為什麽是我啊?”
顧悅行道:“當然是你,你就算是個被逐出師門的弟子,好歹也是弟子——總不能說,被逐出人間界之後,就不能用人間界教授的醫術了?怎還小心眼呢?”
這自然是沒有的。
趙南星也不太避諱自己曾經的身份,上前對著謝明望的身體一通亂摸,人間界弟子整個人,其實都算是一本藥譜,他們不會直接把什麽毒藥解藥裝在小瓶子裡瓶瓶罐罐塞一兜子,更加不會真的背著葫蘆走南闖北。他們身上任何東西都是一種藥,包括衣服,頭髮,指甲,腰帶.......
“返香”算是毒藥,而且需要不動聲色的服下,才能做出醫者被激憤的百姓給“活活嚇死”的效果,所以自然需要格外的隱蔽。那麽,袖口,領口才是最好的藏毒的地方。
趙南星翻開了謝明望的衣領,果然在衣領處發現了一枚十分細小不容易看到的牙印。而秉承“三步之內”必有解藥的原則,“返香”的解藥,要麽在腰帶處,要麽就是在頭飾上。
趙南星想了一下謝明望的性格,覺得他應該會把東西放在腰帶裡的可能性較大。於是在腰帶中摸索了一番,果然叫他找到了一根銀針。
那銀針幾乎和絲線差不多細,幾乎完全藏在了布料中,若非頭端有個小小的米粒狀的珍珠在,還真是不容易摸到。
“這就是解藥?吼!”顧悅行看著趙南星把銀針對準謝明望的下巴處扎了一針,“我以為你們人間界的解藥會有些與眾不同些。”
“如何與眾不同?”趙南星笑道,他見謝明望的眼皮有些微動,便知道所預判是對的,他隨手又把銀針別了回去,“這主要看當事人的所為的,想要與眾不同,要看這個人是不是與眾不同。”
趙南星意有所指,還衝著他眨了眨眼。
顧悅行頓悟,剛剛想要說什麽,就看到剛剛還渾身僵硬的謝明望一下子給坐了起來。他的姿勢極其詭異,一般人從躺下到坐起,背部是會本能的彎曲一下的,手臂也會相對應的因為使勁而有出現弧度,但是謝明望沒有,哪一個都沒有,他就好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給推了起來一樣,直挺挺的就坐了起來。
然後不顧眾人被驚嚇到的氣氛,眼珠子打量了一番周圍,這才松懈下來,背也弓了,人也倦懶,然後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一切如常一般,拍了拍胸口:“哎呀哎呀,可是把我給嚇死了。”
他慢吞吞扭頭埋怨道:“你也是,和他們說那麽多幹嘛?不趕緊把我給救起來,還在我身上上下其手!”
顧悅行道:“怎麽?你都假死了,聽覺還能用?”
謝明望道:“這很奇怪?我死了人家才會覺得我能保守秘密,才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不然我死幹嘛?”
顧悅行頓悟:“所以,你裝死,不是為了逃出來,而是為了聽秘密?”
謝明望翻了個白眼,沒再理會他。
倒是趙南星很好心的解釋道:“對於人間界來說,想要出去,或者製服那些人,並不是什麽難事。沒必要如此折騰自己。”
顧悅行抱劍於胸道:“那麽,這位人間界的弟子謝醫師,你闖入那個和尚廟中,到底聽到了什麽?”
顧悅行對於謝明望和諦聽這一晚上去做什麽一無所知,還是在路上聽小孟將軍說,謝明望的屍體是從廟宇的後山給挖出來的。
謝明望回答:“錯了,那不是和尚廟。”
趙南星道:“難道是觀音廟?尼姑庵?”
謝明望一一否決了:“說來也是奇怪,那一個小小的廟宇,有和尚,有尼姑,有年老的比丘尼,也有年輕清秀的小和尚.....十分奇怪。”
顧悅行道:“有什麽奇怪?那若是個不乾淨的地方,自然不乾淨的原因就是魚龍混雜。這不光有尼姑和和尚,不是還有少女麽?”
說到少女,謝明望忽然爬起來要往外走,一邊走一邊道:“那些少女呢?你們是安頓好了還是關押起來?小心些!那些少女有問題!”
顧悅行慢吞吞道:“晚啦,現在那些少女在大堂,對著孟百川要打要殺呢。”
謝明望說:“怎麽下手的是孟百川呢?怎麽會朝孟百川下手呢?”
顧悅行聽這一句話給聽樂了,問道:“那應該朝著誰下手啊?”
謝明望拍了拍腦袋,似乎要讓自己冷靜一些,還沒拍兩下,臉色瞬間大變:“那些少女應該對你下手啊!”
這個“你”指著的正是趙南星的鼻子。
小孟將軍瞬間反應過來,當即一巴掌把謝明望的手給拍下來, 攔在趙南星面前呵斥道:“大膽!不得對君侯無理!”
謝明望樂了:“我無理?你家君侯不在朝堂時候還要成我一聲師叔!再說了,那是我無理嗎?是那群少女無理!不對,準確來說,應該是你們君侯先無理。”
謝明望說的陰陽怪氣,這語氣明顯是在學舌,他捏著嗓子道:“姐妹們,官府投訴無能,你我一定要同心合力,一起去找那個負心漢算帳!他以為他位居高位,就能倒打一耙,如今我們獻身神佛,得天眷顧,無論做下何種罪孽,蒼天都會饒恕我們的!我們一定要讓世人知道,那君侯的真面目!”
謝明望學完,指了指自己,補充道:“我就是那個罪孽。她們以為殺了我,於是還替我超度了一下,才下葬的。”
“呦吼,”顧悅行看熱鬧不嫌事大,“君侯大人,好風流。不過謝醫師也不見多被厚葬啊,這從你死,到發喪時間也端的可以,估計這超度的時間就更短了,一炷香都來不及燃盡吧?”
但是不管這邊顧悅行和謝明望如何打趣,趙南星的臉色卻已經很不好看了:“你說,那些少女,親口說自己獻身神佛?是什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