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悅行覺得自己的口氣有點像那些油滑的江湖人在哄騙初出茅廬的少女:“我不是說奉承話,洛姑娘容色無雙,想必那位前任神官周姑娘也美貌出眾,君子雖不度小人之心,可是洛姑娘,是在是太顯眼了。”
他實在是沒想到,才短短一日功夫,在他心中,平民百姓的印象就變了味,在他之前看來,平民百姓一直都是受苦受難的。興,百姓苦,亡,百姓苦,苦日子佔據人生的大多時光的百姓,擁護人間界幾乎成了一種本能和支柱。天下往來,唯利是從,唯獨人間界,一直濟世救人。
這也是人間界的醫官可以放心的獨自往來民間的最大原因。絡央甚至身為神官,可以不需要刻意喬裝,所以,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導致絡央出現的時候,有了昨夜那個場景?
總不會......前任神官的死,是百姓所為吧?
顧悅行覺得,當下去猜測這些有的沒的,作用其實真的不大。他的任務是過來懲治孟百川,誰能預料到中途會殺出來一個神官.......
等一下?
顧悅行腦子哄的一下,覺得自己就像是在水裡胡亂摸索的漁人,手下在水裡一通亂撞,忽然就感覺到了手心裡接觸到了一尾滑溜溜的魚。他一下子本能的抓住了。
他緩了緩心神,慢慢問道:“洛姑娘,我有事要先問你。”
大概是他的臉色實在是凝重,絡央連問一句為什麽都沒有,直接點了頭,好說話的很。
顧悅行問她:“我想知道,洛姑娘是如何確定,周姑娘就在這裡?人間界的醫者和神官是不是有什麽特殊的方法一直和人間界保持聯系?”
他又立刻覺得這樣直白的問出來十分的無禮,這若是人間界的秘密,他又憑著什麽身份去想要探知呢?仔細想想,人間界似乎真的從未聽說過外出的醫官有何聯絡點之類的。民間自認為人間界就如杏林學堂,學徒修滿,自然出世修行,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既然是“在個人”,那自然也就沒有別的牽絆了。
“就連那些老虎長大成了大虎,都是會自動離開自尋新天地的,難道人還不如虎?”
一開始顧悅行確實也是這樣以為的。
如今細細想來卻又發現諸多解釋不通的事情。
若是真的出師即為緣終,那絡央又是如何知曉周至柔的亡故呢?又是怎麽尋到這裡來的?人間界誕生不足百年,眼前神官卻已經不知道是第幾任。可見神官似乎不是一個可以終老的身份。
越是細想,這些疑慮就越放越大。
而眼前是可以直接解開他目前疑慮的人,但是顧悅自覺告訴他,他不會得到全部的答案。
果然,絡央沉默了一會,告訴他:“我並不知道周至柔是如何死的,我們也沒有直接聯系,甚至可說,在這之前,我從未見過周師姐,她是我的大師姐,人間界在之前收到了神官魂散的消息,之後我便順著線索一路而來,在這裡丟失了大師姐的蹤跡。”
顧悅行問:“如何尋蹤?”
絡央就沒回他了。
一雙眼睛就那樣看他,不光是看,她還撩起帷帽遮紗看,看得顧悅行悻悻,道:“我不問了。”
他不再追著這個問題問,又換了一個問題:“那,人間界的上一任神官亡故,只有下一任神官才究查原因嗎?”
絡央搖頭:“並不,人間界醫官皆有權探查。不過,好像現在只有我有這個時間。如今疫病未解,醫官,
忙得很。” 她看了看那遠處農婦菜園的方向,喟歎一聲,語氣中帶著一絲欣慰:“這些人,都該是當時周師姐保下的。”
顧悅行也看那邊,目光中卻若有所思:“是嗎?”
絡央對這句話不解,她困惑道:“難道不是?這場疫病禍及眾多,傳染性也很強,若非得到救治,哪怕是僥幸活的,都會或多或少身體不足,可是這些人能夠在連月城全滅的前提下活下來......除了我周師姐有這個能力,我想不出別的。”
沒錯,其實顧悅行也想不出,月潭村的村民能夠全須全尾活下來,除了神官和人間界的醫者之外,還有別的辦法自救。
***
而連月城為何被屠城,顧悅行不是不知道。
連月城,是這場疫病爆發的源頭。爆發的情況莫名其妙,起先這些病症並沒有令當地的醫官和府衙重視,而是以為是一種傷寒,故而把最初得病的人帶到了醫官中,以熏浴,艾灸,和四逆湯來救治。
最初確實緩解,之後當地醫官看病人症狀轉輕之後便讓其返家慢慢療養,結果不日病人便在家中開始呼吸不暢,便血,冬日時節依然大汗不止,滴水不入,最後活生生脫水而亡。
更可怕的是,這些病人死後,隨即,接觸過這些病患的人就開始以同樣的方法得了疫病。
等到當地醫官終於發現這個病症會致死且傳染性極強的時候,疫病已經染遍了大半個連月城。城中知府果斷下令封城,在封城之前,還不忘了把家中的妻兒老小給偷偷帶了出去。之後,連夜往上報,但是此時已經遲了,城中民怨四起,到處都是屍體,棺材鋪從一開始大發橫財到後面紙錢都不夠用,每日死的人數趕不上棺材鋪進貨的速度,封城之後,棺材鋪的掌櫃也染上了病症,絕望之際,他將妻女藏進了一口棺材中,自己躺進了另外一口裡咽氣,借著出殯,把妻女帶去了月潭村。
殊不知,棺材鋪的小女兒當時已經染上了疫病。
然而幸運的是在月潭村還沒來得及爆發的時候,這場疫病忽然終結在了月潭村。
如今想來,應該是那個時候周至柔正好到了月潭村。
顧悅行說:“我那個時候就覺得奇怪,連月城疫病爆發,作為濟世救人的人間界為何毫無動靜?確實是奇怪的很......雖然說當時知府隱瞞怕影響政績是一回事,可是民怨沸騰,豈是輕易就能捂得住的?想必當時周姑娘應該是聽聞了此時,才趕來的。”
結果周至柔的蹤跡卻止步在了距離連月城不到二十裡地的地方......很難不讓人細思極恐。
他取出了之前從酒樓中換來的消息,那一枚蠟丸如今仍然在他手上未曾打開。
顧悅行對絡央說:“洛姑娘要不要和我打賭?”
洛陽問道:“賭什麽?”
顧悅行微笑:“賭這昨日一錢銀子買的消息中,會不會有人間界神官的消息。”
絡央也想起來這個差點被她遺忘的一錢銀子換來的消息,她不解:“那個月潭鎮既然一早就對江湖人有戒心,你覺得那個小二還會給你什麽有用的消息?”
再說了,堂堂名震天下的人間界,消息居然隻值一錢銀子?
絡央心中五味雜陳,既覺得一錢銀子的消息裡不應該有人間界的相關,可是又覺得,還是想要報一絲希望,多一點線索,就能更快的尋到周至柔的消息。
顧悅行把那一枚蠟丸在絡央面前捏碎,慢慢攤開紙條,說:“有沒有用,這要取決於看消息的人。我相信人都要賺錢,即便是那個小二對我再有敵意,我也沒用燒他的家放他的火,該賺錢的時候不會有人縮手的。”
“賺錢是沒錯,可是你怎麽能保證對方不會因為仇視江湖人而故意賣假消息?”
顧悅行道:“假消息也是消息。”
他笑:“洛姑娘不會以為江湖上的人都會說實話吧?雖然官場上多得是馬屁精和巧舌頭,其實江湖上那些扯謊連篇的也不少,都是人,在大是大非或者名利面前,都會原形畢露的。”
他慢慢打開紙條,紙條上還真的有兩行字,字寫得很亂,且潦草,大概是匆匆而就。
“月潭鎮,疫病之後空半,之後月潭村住民湧入,村長護村護民有功,不日將為縣令。全村有空,行賞。”
果然沒有神官的一絲訊息。
功勞本上都是月潭村村長和村民的功勞。雖然這消息就兩句話,但是可以想象出來那份縣志上估計會洋洋灑灑寫上月潭村村民由村長帶領下全身而退的大功。
顧悅行一笑:“呦呵,真厲害。竟敢私吞神官之功。”
他說:“我不信區區村落,可以抵抗幾乎毀滅連月城的疫病。”
為何不說那對棺材鋪母女的消息,因為就如同周至柔那樣,行蹤斷在了月潭村。之後兩口棺材都沒有找到。
“江湖有個艾子閣,艾子閣中,有九重童子,都是為了收集罪證,孟百川有幸,登上了九重榜。但是為何登榜,也是九重童子收集到的證據。證據中把連月城從事發到空城的時間線都整理了一遍,就連棺材鋪的兩口棺材都沒放過。他不冤。”
整理出來這番消息之後,顧悅行再看那農婦方向,眼中就多了和絡央剛剛截然不同的冷意,道:“孟百川不冤,連月城那個知府也不冤枉,當然,他已經死於民怨,屍骨都成了渣。”
連月城的消息一開始一直被瞞報,知府不敢隱瞞,但是也不敢如實相報,明明疫病已經染及大半城池,知府卻隻把人數克制在了不過二十數,這個數目根本過不了官府界定的關於疫病緊張的等級,於是就這樣層層上去,淡了下來。
之後是連月城百姓暴動,火燒了府衙手撕了知府,這才驚動了上官,釘死的城門被破,城中翹首以盼的百姓等來的卻不是醫官,而是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