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皆靜,除了木呦呦時不時弄出來的一點雜音,只剩下村民手中的火把時不時爆出一個火花的聲響來。
木呦呦趴在屋頂上往下探頭,兩隻手緊緊的抓著屋頂上的一束稻草,她看到顧悅行抱著劍,慢慢的走到了為首的那個村民眼前站住,停了一會,然後又慢慢離開,走到了最後一個村民面前,又停了一會,又離開。
木呦呦緊張的心砰砰跳,不忘了回頭問孟百川:“大叔大叔,那個壞蛋要殺了那些壞蛋嗎?”
孟百川輕笑,道:“放心吧,壞蛋是不會殺了那些壞蛋的,盡管那些真的是壞蛋,可是又不全是壞蛋.......”
壞蛋壞蛋的,木呦呦說了兩個壞蛋,孟百川就講四個。
說的木呦呦聽了糊塗,她回頭一臉狐疑的看了孟百川一眼。還想問地明白些,一張口還沒來及蹦出一言半語,失聲的尖叫反而先衝破了喉嚨。
“啊——”
原來,剛剛木呦呦手裡用來穩住自己的稻草大概是因為年久失修的緣故,忽然松動,從中間斷成兩截。屋頂上用來蓋房子的稻草本來就是一束一束排列在屋頂上層層疊起的,時不時就要更換一批,這個房子大概是早就無人居住,更不會有人來例行更換,稻草早就腐朽不堪,哪裡禁地住拉扯?
木呦呦猝不及防之下,一下子上半身受力成空,大頭朝下就往下墜。
這情況突然,等到距離她最近的孟百川察覺,探身想去撈,早遲了,木呦呦的鞋子在他眼前一閃而過,連帶另外半截稻草一起掉了下去。
木呦呦耳邊刮過急速的風,她閉上眼睛,做好準備摔個人仰馬翻,身子觸到實物之後,卻沒有想象中的硬碰硬的感覺,她瘦的一把骨頭,身上連一點起到緩衝的肉都沒多少的小小身體,被一個懷抱輕輕松松接住了。不但沒有疼痛感,身子鼻尖在散去了剛剛稻草的拂袖之後,還嗅到了一絲松木的暖味。
是乾燥的松木,在陽光下曬過的味道。很香,是她小時候最愛聞的味道。
木呦呦在這片她最喜歡的香味中睜開眼睛,立刻被眼前放大的顧悅行的臉嚇了一跳。
然後就又是一聲尖叫。
不光尖叫,還蹬腿,掙扎著想要下來。
顧悅行順從的把她放了下來,木呦呦雙腳觸地之後,才後知後覺的感覺到目眩。剛剛從高處掉落,雖然被顧悅行接住,但是那一下子的震蕩也不小,木呦呦不懂這是怎麽回事,隻覺得腳下打飄。連絡央在上頭的關切都沒有立刻聽到。
還是顧悅行慢吞吞的替她回了:“洛姑娘放心,她沒事。”
***
木呦呦剛剛都是在上方看,像是看戲那樣的置身事外。如今正面對上那個為首的村民,這才在火光的映襯下看出來那個村民的臉。
木呦呦被他滿頭大汗面目猙獰的樣子嚇到,一溜煙的躲到了顧悅行身後去,似乎那個村民的火光都是會咬人的妖物,木呦呦左挪右閃,非要把自己完整躲進顧悅行的影子裡才有安全感。
顧悅行感覺到木呦呦的手扯著自己的衣服,扯得很緊,想開口叫她松些,卻又在察覺到了她在抖,最終沒說什麽。他聽到木呦呦顫聲問他:“大壞蛋.......他們,他們為什麽這麽可怕?”
顧悅行的個子整整比木呦呦高一個頭都不止,自然看不到少女的仰視角度。他扭頭看了一眼那面前的村民,正好看到那個村民的一側的臉被手上的火把烤的冒油,
確實難看。 顧悅行心想:“原來在小姑娘眼中,生的難看便是可怕。那可萬萬別叫落姑娘給瞧見。”
顧悅行卻說:“他們要做壞事,被發現了,還捉了個現行,所以會可怕,這叫凶相畢露。”
人若是做了壞事未曾被發現,許還能裝出一副人的樣子來裝模作樣。像是志怪故事中吃人的妖怪混跡人間的時候都知道披一張人皮,更何況是人呢。妖怪被發現真面目就會原形畢露,而做了壞事的人被當場捉包,可不就是凶相畢露了麽?
木呦呦在背後又扯了扯顧悅行的衣服,在他扭頭之後對他說:“孟大叔說你點了他們的穴道,所以他們變成木頭人了麽?不能說話不能動的木頭人?”
顧悅行道:“木頭人可以說話,只是他們不想說。”
木呦呦奇怪道:“為什麽不想說?”
顧悅行道:“我也想知道。”
他說完,轉身又看向為首的村民,那村民嘴唇和腿都哆嗦的厲害,若不是被點了穴道,只怕早就癱成了一攤泥。
***
在孟百川這個視角,只能看到最後幾位被定住的村民。一開始還有個木呦呦在旁邊伸著脖子半看熱鬧半給他解說,結果解說正熱鬧,解說人就掉了下去。孟百川腹內空空,唯有甜味一絲米湯幾口果腹,不足以支撐他像一個長脖鵝那樣去瞧別人的熱鬧。
畢竟,如是他一頭往下栽下去,顧悅行是絕對不會接住他的。
孟百川索性一副愛怎地怎地的態度,頭枕著手臂仰面對著夜空,長腿一伸,做觀天狀。此刻他眼前沒有那些灼灼火光,身旁也沒有那個嘰嘰喳喳擾神的小孩,他眼前是一片浩瀚無盡的天空,無月,星鬥密布。看得久了,一顆顆的星鬥就像是棋子,淡色銀河如棋盤山的楚河漢界。他想起來之前那一日一日漫長的等死的日子,他餓的眼前發暈肚痛如絞,為了轉移注意力,強迫自己去注意眼前的天。
他一生上過無數次的戰場,去過雪山,走過沙漠,在黃沙中見過黑雲壓城,也在雪山看到當地的向導對著日出叩拜。
而他這一生第一次靜下心來去看頭上的天空,居然是在一片等同於墳塚的空城中。
孟百川本來想在心裡暗自歎一口氣,結果沒控制好,真的把這一聲歎息給感歎了出來。這一聲歎息在無聲的夜空下還挺明顯,搞得孟百川有些鬱悶。
他有點不好意思,就在這時,他聽到絡央輕聲開口和他說話:“顧盟主是個恩怨分明的性子。這一點在江湖上並不能算不好的。”
一提顧悅行,孟百川卻顯得更加鬱悶了,還有點頭疼,他不自覺伸手揉了揉太陽穴:“顧悅行是武林盟主,少年英雄,恩怨分明才能明斷是非。”
還沒等絡央回答,他立刻又說:“但是那也只是適用於江湖,江湖才講恩怨分明才認非黑既白。”
那邊的絡央溫聲細語道:“可惜這些村民並不是江湖人。”
孟大人於是就說:“其實那些村民恐怕自己都被搞不清楚為什麽要來殺人,他們不一定全然蒙在鼓裡,但是也不一定真的明白這一場謀殺是不是必須的。而顧悅行呢,他卻一定要知道為什麽這幫村民要殺人,一定要揪出幕後黑手。”
絡央道:“顧盟主覺得,這幫村民只是替他人行事,並非主謀。但我卻認為,這些村民一定不是全然不知。”
孟百川道:“普通的村民敢來殺身份明確的江湖人,這一定不是第一次。但或許只是第二次。”
絡央罩著臉的帷帽做了個輕微的點頭的幅度,然後道:“他們敢來,一定是因為此前做過並且成功了。這才撬開了膽子。只是他們運氣不好,第二次如法炮製,卻遇到了一個武林盟主。”
孟百川搖頭,道:“運氣差不僅僅只是遇到武林盟主這麽簡單,還因為遇到了人間界的神官,否則,這位武林盟主現在就要倒霉在尋常百姓都能弄到的毒藥上了。下的什麽毒?”
絡央淡淡回答:“砒霜而已。 ”
她補充:“連那糖塊中也撒了不少充當糖粉,米湯中也有,怎麽孟大人吃不出來麽?”
孟大人已然是一副看破紅塵的骷髏像了:“別說我事先不知,即便是知曉,那也是個痛快!......先是下毒,然後再放火,真是招招死手啊......”
孟百川反問:“關於這一切,洛姑娘是如何看的?”
絡央先是謙虛一番,說:“我初入俗世,並不太懂這些。”
孟百川卻像是聽到了一個極其可笑的笑話那樣大笑起來,笑聲毫不掩飾,引得院子裡的顧悅行兩次抬頭望去。絡央才發現,原來孟百川真正因為好笑而發笑的時候,是不會拍手的。
孟百川笑的雖然足夠響亮,但是時間不長,很快就收住了。他擦了擦眼角的眼淚,再次開口的時候聲音還帶著剛剛留下的笑意:“堂堂神官大人告訴我,不懂凡塵......有趣極了。”
孟百川支起上半身,湊向絡央方向,低聲道:“人間界神官,濟世救人,救人救心,若是人間界的弟子只顧行醫不懂問情,那可算是庸醫啊......神官大人,這不是人間界的家規麽?”
他又說:“當年人間界的大弟子陌白衣,本最有希望成為下一任神官,不就是因為天性涼薄,縱然醫術超群,卻依然被逐出師門了麽?”
絡央沉默片刻,忽然伸手,將面前的帷帽掀開,讓孟百川見到她嘴邊的笑意:“我一直聽說比較民間,朝廷才是與人間界交往甚密的存在,如今看來果然如此。孟大人,我救你,果然救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