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森林的那幾個“天黑天亮”中,無論是為了打發無聊還是為了別的,他曾經問過小孟將軍,有沒有想過,若是上頭有人來救他們,會用什麽方法。
這個問題還挺難想,小孟將軍最初聽到這個問題還算是慎重,想了許久,結果都沒有開口回答。之後也不知道是因為什麽原因,當顧悅行再次問及這個問題的時候,小孟將軍就不再回應了。
哪怕是顧悅行讓他隨口揣測,哪怕是異想天開,他都不肯說一句話。
於是談到這個話題的時候,就只剩下了顧悅行自己在絮絮叨叨。
顧悅行說:“我們在地動的時候落下來的,地動塌了半頭山,會不會那**星會為了營救我們,一怒之下鏟平那城中山?”
他自己說完,自己覺得就很扯,然後啊哈哈哈哈哈大笑起來,說道:“怎麽可能!若是我是絡央,或者是個大美人,許還有點可能來說......”
“是個美人也別想,”小孟將軍說的毫不留情,“這個城中山,看起來是個山,其實是整個青果城的家祠,我顧盟主你一路而來,可有看到這青果城中,哪裡有過墓碑或者墳墓?除了在城中山中?”
顧悅行吃驚,道:“什麽什麽?什麽家祠?”
小孟將軍說:“家祠是好聽說法,說得不好聽,或者直接一些,這城中山就是青果城的唯一的一個墳場。所有的青果城的人,死後都在想方設法葬在那城中山上。哪怕沒有辦法光明正大葬身於此,也可以偷偷摸摸的挖個坑埋進來。”
顧悅行道:“這麽誇張?我在江湖上都沒有聽過這種事情。這裡是什麽地方?難道是什麽龍潭虎穴?”
小孟將軍看了他一眼。
顧悅行自知說錯話,咳嗽一聲,道:“說錯說錯,我是問,這城中山,是什麽風水寶地?”
小孟將軍說:“沒有細問,只是知道,說是風水寶地。真是出過幾個狀元和富商的。”
顧悅行恍然大悟。
這種就難辦了,別說是什麽風水寶地了,就算不是風水寶地,就算是平日裡安葬閑雜人等的荒山墳堆之類,輕而易舉的給鏟平了,也實在是不好說得過去的。
但是這事聽著也說不過去:“我們可是活人啊,為了那些已經......踏鶴西去的故人,放棄救我們?這算不算是得不償失啊?”
通常來說,人提出一個問題,用反問的語氣,通常是想要得到認可的。而通常小孟將軍都是認可他的話的,包括這果子要不要煮熟了吃,下回還是不要去嚇唬同一顆果子了,選個別的果子去嚇唬,紅色的要比黃色的果子甜且好吃,甚至連這裡沒有陽光果子也會甜這果子若是在陽光下豈不是天如蜜糖等等這些,小孟將軍都讚成了。
唯獨這一回,小孟將軍沒有讚成。雖然他也沒有反對,但是說出來的話,基本也就是反對了。
小孟將軍涼涼道:“我若是能夠托個夢,也會希望君侯大人千萬別衝動——這森林如何模樣?就連江湖盟主都能中套,何況是那青果城中的平民百姓。”
小孟將軍說:“這裡不見天日,一般來說,我們軍中之人,把不見天日的地方,稱之為人間地獄。”
人間煉獄,可千萬千萬,不要見到天日啊。
顧悅行沉默了,他在江湖上不是沒聽過一些故事。
例如驚為天人的武林奇才,為了天下蒼生自願看守魔窟,一生不再出世。也有的一些武林前輩,自願抱著魔物一通葬身火海。或者為了天下,選擇帶著魔物隱居塞外.......
這是大愛,放棄了自己的人生、情愛、過往、輸贏、名利等等一切。
只為了天下蒼生。而這種大愛之人有很多,很多都不知道了名姓。
他們是前輩,是至尊,是武林奇才,是某個門派的某一人掌門或者某一人長老......唯獨不知道了名字。
顧悅行對這些人很欽佩,甚至在聽到這些事情的時候一度熱血沸騰。但是他冷靜之後,也只能到這而已。他做不到這種大愛無疆,也曾經想過,若是非要到了必要關頭,許他可以,許他會做,因為真的到了那一刻,定然是已經毫無退路,要麽玉石俱焚,要麽生靈塗炭。那就不是選擇了,而是只有一條路。
人生若是面前只剩一條路,那麽那條路簡直毫無懸念,必然就是死路。
顧悅行雖然意外掉落到了這地下森林中,雖然暫時武功失去大半,雖然暫時頭暈眼花,雖然暫時沒有任何頭緒,可是他一直抱著樂觀的想法,目前來說算是情緒穩定,還能夠花點時間自娛自樂,堅持堅持還是不成問題的。結果那天因為小孟將軍的冷靜分析,讓他心和血都涼了大半,悟了半天才回暖過來。
顧悅行當時還說:“小孟將軍,我知道你為國為民,不過,這東西還是要等到必要的時候再想吧,別上趕著去。要知道,功臣就地掩埋和風光大葬多少還是有點區別的。不對,區別很大。”
小孟將軍沒打算理他。
顧悅行再接再厲,說道:“而且,再說了,難道小孟將軍就沒有在乎的人了嗎?難道沒有心儀的姑娘嗎?”
顧悅行說這些的時候,偷偷的觀察小孟將軍,見到小孟將軍果然在這一句話的時候目光微閃,便知道說到了正題,立刻再接再厲,努力勸說道:“小孟將軍正值好年紀,將來還要娶妻生子,遇到了個心動良人。”小孟將軍終於開口,說道:“娶妻生子,心動良人?是不是說反了?”
要先遇到心動良人,才能夠娶妻生子吧?
顧悅行理直氣壯反問:“這重要嗎?”
小孟將軍說:“挺重要的。”
顧悅行:“......”
他乾巴巴道:“反正我不想死,我還想遇到心動的姑娘。”
小孟將軍說:“你不是已經遇到了心儀的姑娘了嗎?”
顧悅行嚇一跳,緊張說:“我沒有!”
聲調一下子高了八度,把頭上的垂柳都嚇得抖了幾下,小孟將軍十分的淡定,眼神都不帶飄的,他看著一臉緊張的顧悅行,一股忽然湧上心頭的惡趣味令他開口:“你不是喜歡神官大人麽?我理解,人間界中出美人,何況是絡央姑娘這樣的絕色。誰能不心動呢?”
小孟將軍在說前面一番話的時候,顧悅行還有點臉紅頭腦發脹,中間的時候一度想開口,但是舌頭感覺要打結,於是閉了嘴,結果聽到最後一句的時候,立刻警惕:“怎麽?還有誰?還有誰心動!我可和你說,你不能心動!那可是未來的君侯夫人!”
要不是他不知道君侯的夫人要怎麽稱呼,他就說別的詞了!
小孟將軍冷笑道:“放心,除了你,沒人心動——環顧一圈,除了小君侯和小安林王之外,他們倆尚未長成,不知世事,還是貪玩的年紀,不算。其他的,孟將軍早已經成家立業有了妻兒,謝明望謝醫師家中有河東獅美豔悍婦,還有誰?哦,對了,就算是扯上亭雲也沒用,他算是出家人,即便是蓄發還俗,那也還是居士。不用八戒,還有五戒呢。”
顧悅行依然警惕心很強,道:“那不是還有你麽!”
小孟將軍笑道:“我雖然家中沒有妻兒,可是我卻已經成親了,雖然緣分淺薄,可是我還是捧著她的牌位拜了堂的。”
顧悅行吃驚:“亡妻?”
小孟將軍也不瞞著他,說道:“幾年前的事情了。雖然緣淺,情深也來得晚,不過我心中好歹掛記著,所以不會對絡央姑娘心動的。倒是你,你明明知道絡央姑娘身份,也知道這婚約是大國師出面,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你最好,早點慧劍斬情絲。”
顧悅行心裡別扭,一方面覺得小孟將軍不是一個能和他聊到這方面的好友,另外一方面,他又覺得他只能和小孟將軍聊一下,於是在這種雙重別扭中,他又給倔上了:“我又沒有情根深種,我是隨性風流,見到美貌的姑娘,心動一下很自然。這就好像春日騎馬,看到路邊一池春水,一樹繁花,忍不住止步驚歎一番——這就是本能的愛美之心。”
小孟將軍說:“最好如此,別之後夜夜夢到那一池春水,一樹繁花。”
夢中事情,豈是人可以控制的?即便是努力控制日有所思,可是這夜有所夢的事情,也不歸睡著的人管。
當然他是不會把這個想法說出來的,只是沉默的看著小孟將軍。
小孟將軍卻想岔了,以為他想的是別的,於是說道:“或許君侯大人沒有對絡央姑娘心動,也或許絡央姑娘也沒有對君侯大人心動,那或許你就要想了,這既然你不情我也不願,這婚約還有勞什子意思?不要也罷。但是他們不一樣,這自古兩國聯姻,或者番邦和親,或者公主招駙馬,有幾個是情誼相許的?相敬如賓已經是時間恩愛的最好描繪了。”
顧悅行掙扎猶豫道:“我知道一點,也明白一點。”
小孟將軍說:“但是你想不通。你是個江湖人,江湖人我不了解,可是江湖人自在,隨性,最是講究遵從內心,若是連內心的想法都不能堅守,那還叫什麽江湖人呢?——雖然這一套我並不相信,甚至一度嗤之以鼻。”
顧悅行沒說話,可是臉上也沒有浮現出任何和憤怒有關的神色。
小孟將軍也繼續說:“因為我認為,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就好像有人的地方就有紛爭一樣,江湖既然講究門派,世家,這不就表示江湖中也有所謂的劃分和站隊嗎?也分江湖白道和黑道,是黑道就人人喊打,是白道就人人尊崇——可是就好像清官也會在朝廷爾虞我詐,貪官也會為了天災**落淚一樣,人是複雜的,沒有任何人,可以憑借幾個字,幾個照面就能夠隨便定義。”
顧悅行讚同:“你說得對,一開始我覺得你是個唯孟百川馬首是瞻的副將,就是個年輕的孟百川罷了,等到年歲上來,你就是另外一個孟百川——這幾乎毫無懸念,且無聊。我甚至覺得朝廷的人,都是刻板的,好像用模子壓的麵團,尚書就是尚書的樣子,將軍就是將軍的樣子,縣令就是縣令的樣子。不管一個人之前如何,只要穿上了那一套官服,他就是一個尚書,就是一個將軍就是一個縣令。”
“而你,現在穿的是副將的衣服,所以你是副將。等你過了幾年,你穿上將軍的衣服,你就是將軍。包括**星也是,他現在在民間,微服私訪吧,所以只能算是穿了一半君侯的衣服,等到他回去了宋城,或許就面目全非了。如今,我算是重新認識你,但是也不一定是認識全部的你,因為你還有宋城的你。包括孟百川。”小孟將軍說:“江湖人不理解,為何兩個人沒有情愛卻可以做夫妻,但是朝廷的人卻可以理解。因為在朝廷看來,那不是兩個人,而是兩股力量,兩方勢力。也不比我說的直接或者再明白一些,大國師忽然提及當年的婚約,事實上,是覺察到了一股洶湧的海嘯要來臨。你知道海嘯嗎?”
顧悅行搖頭,他是宋國人,吹過江風,講過江豚,吃過胭脂魚,但是從未去過海邊,那傳說中比船還大的魚,都止於他的想象和送來的卷軸。
小孟將軍說:“我在東海練過兵,所以見過還,聽那裡的人說過海嘯,海嘯,一般是海底的地動引起的,老人說,海底是另外一方的人間,那裡有山,有活著的樹,還有不會唱歌的魚,同時,那山雖然在水中,可是卻可以噴火,它們或許百年才會噴火一次,百年時間對於人來說那是蒼茫的一生,可是對於海洋,那不過一瞬。海底山火噴發,會引發海嘯,現在,人間的山火要噴發了,大國師察覺了,他想要阻止這一場海嘯的到來,所以,需要這一場婚約。”
顧悅行依然沒說話,他懂了。
小孟將軍讓他放棄那無畏的希望和忘掉那驚豔的繁花。
同時他還有點高興,因為小孟將軍覺得,他們還能活著出去。
***
但是這種高興,在今日變成了潑天的憤怒,他終於知道,為何小孟將軍會覺得他們一定能夠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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