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很好不是嗎?”絡央道,“我若是你,面對絡央,一定會被面對朝華更自在些。絡央的過去簡單又明了,回溯也可,忽略也行,不麻煩。”
而作為絡央的自己,也不麻煩。她可以十分淡然的把前塵往事丟個乾淨,也可以十分平靜的接住大國師的“好意”——其實截止目前為止,她都不知道大國師的意圖,但是她習慣於把別人尚且不明來意的動作都先歸結為好意。若是這樣,將來真的翻臉,先錯的也不是她。
人間界麽,濟世救人,只看人命,不看身份,管他是權貴滔天也好,還是惡貫滿盈也罷,只要是奄奄一息落在面前,都是要彎下腰把一下脈的。
即便是......
絡央喃喃道:“即便是,剛剛殺了南燕百姓的宋國士兵也好.......作為人間界的醫者,也是要盡力挽救一二的。即便是剛剛救下,轉頭就掉了腦袋。”
**星說:“那圖什麽呢?”
絡央也明白他的意思:辛苦的救活一個早晚要死的人,甚至這早晚,是真的連著的,比較蜉蝣的朝生夕死還要短暫,這樣的短暫的生命,甚至只夠多一息的吐納,值得冒險和花費精力去救治嗎?
其實這原本也是絡央的困惑:“我也迷惑過,也提出過疑問,我相信這也是很多弟子們都曾經有過的困惑,我覺得這種困惑並不會被所有人解開。救治一個必死的人,有必要嗎?一個江洋大盜,惡貫滿盈,然後在死牢中的了重病,等不到秋後問斬就要被病痛折磨而死,甚至於苦主們的家人都覺得,比起一脖子了斷的痛快,如今這樣纏綿病榻的痛苦才算得上是老天爺開眼。”
“結果,官府請了人間界的醫者前去醫治,就連官府也說了,不必痊愈,只需要讓那個惡徒能夠撐到行刑那日就行。可是那位醫者依然不顧苦主苦苦哀求和陳情,依然把那位惡徒的頑疾給治好了。”
還沒等惡徒病愈,當天夜裡,那位醫者的家就被人放了火。那位醫者是當地人,在人間界當弟子多年,出師之後沒有選擇遊歷天下,而是決定先回去自己的故鄉開一間醫館,一邊造福鄉裡,一邊收徒授人以漁。
“這位醫者在當地十分的受百姓敬重,而且受人敬重的原因之一也是因為他的無私的品德,因為他不管是誰,都一視同仁,即便是街邊長滿膿瘡的乞丐,他都面不改色親自攙扶到醫官中悉心救治,不卑不亢,乃是君子也。而那一次,他其實也是保持了一貫的作風罷了,他當時救治那個乞丐的時候,也有百姓勸阻過,說那乞丐病重年老,不日就要死了,裡長就連卷裹屍體的草席都準備好了,不必去費那個心思救治,還是多看看那些值得的百姓吧。但是那位醫者不聽,依然治好了那個老乞丐。”
治好老乞丐之後,那位醫者的高貴品德被更多的頌揚,當地的府衙都特意送來了牌匾,上面是太守大人親自書寫的“仁心仁術”四個字。
他的醫官的後院,堆滿了很多得到過他救治的百姓送來的瓜果和曬乾的菜乾,那個仁心仁術的匾額,被他當做了警示和鞭策,安置在了配藥的庫房中。
......然而這一切,都在那一場大火中付之一炬。
那塊匾額,那些沒有來得及還給百姓的菜乾,還有他整理的這些年中所有救治過的百姓的病案,已經他從人間界中帶出來的珍貴的脈案,還有他辛苦親自采集的藥材,還有開出來的還沒有來得及交到病者手中的藥方......全部在一場大火中燒沒了。
那個醫者隻來得及抱出來他出診時候隨身帶的一個藥箱。
然後看著那一場熊熊燃燒的大火,從一開始的驚慌失措四處呼救到後來看著周圍漠然的百姓逐漸冷靜下來。火光衝天,周圍除了木材燃燒的聲音之外幾乎聽不到別的響聲。他抱著藥箱,安靜的站在大火面前,背後是黑壓壓的百姓,他那個時候倒是沒有想過,若是這個時候有人推他一把,他也會連同那個藥箱一起葬身火海中。
這場火勢起的古怪,不算是意外,同時,他也確實在起火的時候從圍觀的人群中看到了苦主家人惡狠狠的眼光,他心中明白,其實圍觀的百姓也是心知肚明,他甚至明白,當地的官府也是心裡有數的。
但是,這件事情,在當地官府眼中,成了一樁“清官難斷”的家務事,因為苦主家人的心情值得理解,且這件事情牽扯極大,驚動了天聽——秋後問斬這事,只能發到京城,由大理寺下達判定,並非是他一個小小的地方官能夠決定的事情。官府隻想要讓這個重犯全須全尾的押解到京城,但是最好不要太過於康健——康健代表路上有可能會生出事端,最好半死不活,反正只要留一口氣就行,他曾經暗示過那位出身人間界的太夫,無奈那位太夫年紀輕輕,腦子卻不靈光,在他看來,只有痊愈和去死,沒有中間的選擇。
對於這種的不配合的行為,長袖善舞察言觀色慣了的官員自然覺得是對方在裝傻,裝傻就是忤逆,即便是對方的出身他不好直接怪罪,也不妨礙他不高興。
由著這一層不高興,對於醫官失火的案子,他就輕輕抬起,然後輕輕放下:先擱置在一邊,不著急。“後來......你猜怎麽著?”
面對絡央的問題,**星苦笑道:“若是我,都已經這樣了,即便是賭氣,都把那個惡霸給治好,不過我也做不到助紂為虐給他留個翻盤的機會——反正他是要在秋後問斬的,那麽就下個小動作,讓他只能活完那個秋天,他要麽死於鍘刀,要麽,就得繼續死在病榻上。”
**星說:“這對於已經出師的弟子來說,也不算是什麽難事。只不過若是那位弟子個性固執不懂變通,可能就沒有選項了。”
確實,對於那位弟子來說,並沒有這個選項。他依然治好了那個重犯,期間他已經算是居無定所,只能每日尋個擋風的破廟摟著藥箱入睡。他的藥箱中尚且有些價值連城的藥材,對於他來說,卻寧願忍著夜裡的寒意,也不願意典賣那些東西。當然,那個時候,他已經察覺,他似乎在城裡,已經不再受歡迎了。
他的我行我素激怒了城中的百姓,此時此刻,城中的百姓仿佛不認識了這個曾經千恩萬謝讚不絕口的良醫,好像他幹了一件罪大惡極無法寬恕的事情一樣,視他如同惡魔,各個用一種無法掩飾的目光掃射他,只要他去過的攤子,必然空落,只要是他走的地方,必然會引來一片的沉默,城中的百姓似乎想要通過這種無形的“威逼”,迫使這個大夫,和他們同聲同氣,一同仇視那個罪惡滔天的惡犯。
**星不用再往下問下去也知道這個事情的走向。
他歎了一口氣:“人其實和動物很像的,雖然很多人總是愛把所謂的‘人定勝天’掛在嘴上,可是實際上他們自己也知道,自己的立場並不是什麽猛獸,就算是猛獸,也只有獸中之王可以做到獨來獨往,那些其他的動物,都需要群居,而一旦以群體的形式出現,‘特立獨行’就變得可惡起來。”
“若是這個太夫是個當初偶爾路過的偶爾受到了當地知府求助的人間界弟子,那麽當時他的不知變通,他的非黑即白就會受到體諒和遷就。但是偏偏,他在當地太久了,甚至那個地方就是他的出生地,他已經不知不覺地,被當地人當做了所有物。他的榮華也好,他的建樹也罷,都是當地的,那麽與此同時,當他稍微做錯了一點事情,當地人,也要開始急著撇清關系。”
絡央點點頭:“是這樣的。”
她歎氣:“但是你也知道,事已至此了,再妥協,其實也無濟於事。人心啊,都是欺軟怕硬的。”
醫官都被一把火少了,重犯也已經救治的差不多了,這個時候再去做一些妥協之事,都已經不再算是於事無補,反而是多此一舉了。
那個醫者,悶聲不響的治好了那個重犯,在重犯詫異的眼神中一聲不吭的收拾好了藥箱,並且言明是最後一次來的時候,終於忍不住開口:“大夫,我聽說了你的事情,何必呢。”
那個年輕的大夫收好藥箱,小心的上鎖,他的鑰匙掛在手腕上,是一片樹葉的形狀,世間隻此一把,而這藥箱也是特質的,刀槍不入,水火不侵,人間界相信,世上沒有完全一樣的兩片葉子,也做不出完全一樣的兩把鑰匙。至於各種原因,任何弟子都不曾發問過。
他說道:“你當初被宣讀結果的時候,笑得不是痛快?說什麽黃泉路上多人作伴,也不寂寞,如今算是半扯上我,我險些在半路上等你,你不高興嗎?”
那重犯果然認真想了想,他病榻時候生不如死,腦子如同一團被人任意揉捏的亂麻,如今大病初愈,他竟然覺得思考這件事情令他覺得愉悅,他開始認真思考,想了一會,道:“並不愉快。不過也沒有什麽內疚的心思。”
年輕的太夫道:“這很正常,你天生就缺了一塊心,在情感上要比常人遲鈍太多,如今你會因為我被你連累而感覺不到愉快,已經是很大的進步了。”
重犯困惑:“什麽叫天生缺心?缺心眼?”
重犯不高興,從未有人,敢說他缺心眼,畢竟這是一句罵人的話,不管是否讀過書,他都知道這是一句罵人的話。
年輕的大夫卻一臉認真:“缺心眼這個詞如何冒出來的,有想過嗎?難道是有人隨口一說一句缺心眼,就能被人用到現在?”
重犯一愣,他確實沒想過。
年輕大夫道:“缺心眼,這原本是一種病,不管這種病極其少見,也很難被發現,大多數缺心眼的人不會有什麽端倪,所以久而久之,大家就不知道,這其實是一種頑疾。但是你確實是心脈中缺了,所以你天生比較旁人,淡薄了一些。”
重犯起初聽著覺得無趣,之後又覺得有趣,然後他反應也算是快,立刻想到了什麽,猛然抬頭,死死盯著年輕的大夫。
年輕的大夫似乎一直在等他反應過來,看著那重犯的眼睛漸漸泛紅,眼睛裡血絲充盈,如同吃了人肉的野狗一般,而表情卻茫然的如同一個初生就被丟棄的幼崽。
年輕的大夫看了看站在門口等著要開門的獄卒,道:“你先天對於情感上有缺失, 簡單來說,就別人見到花落的時候會本能的心聲一種惆悵,見到初生的幼崽會心聲憐憫,而你卻感覺不出來,你覺得花落無感,幼崽吵鬧,這倒不是因為你缺失情感,你有,不過很遲鈍,等到你感知到的時候,那件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了。”
那重犯依然不說話,還是呆呆的看著他,臉上依然還是迷茫的神色,年輕的大夫知道,他有悲傷的情緒,不過等到他感知到自己的悲傷,距離這一場談話,也會過去很久。
久到,那個重犯押解到了京都,跪在了刑場上,等到文書尚未宣讀完他的種種罪狀,他才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哭泣,他的哭泣,並不是類似於成年人的那種哀嚎,反而更加像類似於幼童的嗚咽,無助,茫然,悲傷無法抑製。
旁觀過這場秋後問斬的百姓都說,那是重犯臨終之前的懺悔,唯獨千裡之前的一個年輕的大夫知道,那其實並不是。
說來可悲,那些苦主的家人,到最後都沒有等到罪犯誠心的懺悔。
不過不要緊,他天性情感延遲,十八層地獄中苦難的日子會那麽久,他可以有很多很多的時間,去反應過來這一場懊悔。
***
**星聽到這裡,算是聽完了一個完整的故事。
他首先問絡央:“這個故事,有告訴你,為什麽去救那些必死之人的原因嗎?”
絡央看了看他,猶豫了一會,還是搖了搖頭。
倒是**星道:“我反而是懂了的。——我原來真的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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