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絡央的堅持,趙南星的態度模擬兩可,他只是平靜問道:“我從來沒聽說過人間界還有這個使命?斬妖除魔嗎?”
絡央的回答也是如同趙南星的態度一樣模擬兩可的,她依然只是道:“人間界的使命,是保護百姓不受困擾。”
“所以呢?”趙南星問道,“所以,就不是斬妖除魔是吧?而是要把這些怪東西帶去人間界, 探討探討?”
趙南星笑道:“我早就見識過人間界弟子的想法,當年是這樣,如今還是這樣。”
謝明望當年說過,陌白衣這三個字,在人間界的名聲並不弱,原因有二,其中一點就是他是人間界這麽些年以來,第一個被剝奪弟子身份的弟子。可是矛盾的是,他不再是人間界的弟子,卻依然保留了人間界的名字,那個名字,在他十三歲的時候就有了,也就是說,陌白衣在十三歲時候就有了資格出師,這是個真正的天縱英才。
這樣的人才,人間界一般都是屬於重中之重的培養,所以陌白衣當時才十三歲,就直接被指定為下一任神官的繼任者。
他另外一件出名的事情,就是他的身份,他被剝奪弟子身份,不可以人間界醫者的名義行醫,但是人家也不缺這一碗飯碗。他的身份貴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貴重到令人間界的弟子都不敢忽略,人間界再如何清高,再如何的在百姓心中高高在上,也架不住皇權的壓製。
也是因為如此, 當年曾寥寥的翻臉行為也引得不少人間界的弟子的不滿,這種不滿從起先的微詞,覺得曾寥寥作為人間界的家長,不夠大度,連一個少年人都容不下,做了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需要如此重罰呢?不看僧面也應該看佛面,何況這少年背後的面子,是神佛都應該給的面子。
這種微詞從朝廷的沉默開始,越發的加強,到了一種巔峰之後,立刻又無聲無息的消失了。
或許對於雙方來說,總要有一方大度,既然人間界一方不大度,那麽就應該作為朝廷的一方大度。當然,一些人間界的前輩來說,也是心知肚明:這種大度,藏著一種記仇的情緒在,只要人間界下一步踏錯一點,那麽就會新帳舊帳一起算。
尤其是這位弟子恢復原本身份之後,越發的一步一步走向皇權的中心,就更令人間界為之警覺。
警覺這種東西,也是雙方的。
人間界警覺趙南星,趙南星也警覺人間界。
互相都要壓製對方,趙南星不會天真到相信自己錯失皇位有沒有人間界的“助力”,同時人間界勢頭不如從前,人間界也不會相信這就是順理成章的盛極必衰。
這一切絡央也是清楚的,作為神官,這一點不至於糊塗。又不是什麽民間瑣碎或者朝廷內情。
所以絡央也是明白,她不能夠指望趙南星給她便利——沒阻攔她就謝天謝地了。
......
而現在看來,她今天也做不到謝天謝地了。
因為她在風中,聽到了順著風聲傳來的兵刃之聲,
絡央默默咬牙:“看來,你早就有所準備,不管是昨日邀我閑聊往事,還是今日邀我來這裡吃一頓空席,都在你的預料中。”
趙南星默認,之後補充道:“我也算是有禮的,對不對?”
趙南星說這話的時候,依然是面帶微笑的,就和剛剛閑散的等待早點上桌的態度一樣,絲毫未變,但是即便是如此,絡央依然從這面貌中看出了算計。
他在算計自己,絡央心想。
他甚至不知道到底算計了自己多久,在他和自己聊到往事的時候,在和自己坦露身份和情緒的時候,甚至在和自己一路迎著晨霧,散步過來的時候,他都在算計,一路上,那晨霧中,都已經包圍了圍攏而上的官兵。而這一切,她都渾然不覺。
氣到了極致,她反而不生氣了,就好像武林江湖中的以毒攻毒那樣,兩股怨氣相衝之下,她的火氣反而蕩然無存了。
絡央道:“看來,人間界只能旁觀了。”
“很抱歉了,”趙南星道,“這事情太過敏感,人間界的弟子麽,也太過於高深莫測,我不會冒險,把一個本來就迷惑重重的東西,交給一方深不見底的深淵。就如同獵到了一隻奇怪的野獸,就直接把那野獸丟棄到了山崖中去。因為這無異於把那野獸推給我無法控制掌控的地方去。對於掌權者來說,無法掌控的感覺是十分可怕的,這一點,神官大人應該很清楚才對。”
絡央道:“所以對你來說,人間界就等同於是你無法掌控的地方?”
趙南星否定了:“人間界也是王土之上的地方,並不能說是我無法掌控,,畢竟地方是死的。我無法掌控的,是人心。尤其是,聰明的人心。”
絡央耳中聽到那腳步聲以半圓形的包圍逐漸聚攏而上,一邊道:“那你會如何對待聰明人?”
趙南星並沒有直接回答,只是講了一句並不算是答非所問也不能算是直接回答的答案:“對付那些我不了解的奇怪野獸,在最終無法區分它是敵是友,是否會對已經存在的野獸有威脅的情況下,我會下令除掉——我會特意的,專門的,親眼看到那奇怪野獸割斷脖子,放乾淨血液,變成徹頭徹尾的一具屍體,然後,再丟到懸崖之下去。”
絡央道:“這和人間界的理念不符,對於人間界來說,每一種新奇的東西,事先都要尋思一下,存在即合理的前提。”
“存在即合理當然沒錯,不過前提在於,那樣東西的存在,是在誰的眼中合理?在天地中來看,什麽東西都是合理的,可是在當權者來說,就不是那麽一回事了。”
趙南星望過去絡央的眼睛:“神官大人,我辛辛苦苦到了這個位置,就是要來定義,什麽才是合理的存在。”
......
實際上來說,趙南星是看著絡央說話的,但是到了絡央這邊,她卻覺得看這個詞不夠符合,必須要用到望。
真是奇怪,絡央心想,我和他明明就是那麽的近,一張路邊擺放的小方桌的距離,可是對視下去的時候,她卻覺得趙南星離她很遠。遠到什麽程度呢?用趙南星的話說,就是他無法掌控的距離。
絡央覺得,她和趙南星,總有一個人,目前是站在深淵裡的。
只是現在,絡央還分不清楚,那深淵中凝視一方背靠光明者的,到底是誰。
只是看著趙南星的眼神變化,絡央心中已經是明白了幾分,她輕聲道:“我猜,你帶我到這裡來,一來是讓我見到那怪物的可怕,存在的不合理和危害,二來,我倉促來此,蓬萊館空無領袖,即便是想要做什麽,沒有神官的命令也不會輕舉妄動。是吧?”
絡央長長歎了一口氣,也很快等到了趙南星的回答:“還有一點,我希望你,來配合我,誅殺這些怪物。”
絡央起初不解:“你不是讓人間界不要插手嗎?”
然後立刻又明白了過來:“你......”
趙南星沒等她說完你之後的話語,只是一副了然的笑,道:“你願意嗎?朝華。”
其實已經心知肚明的絡央,倒是被這一句“朝華”弄得無措起來。就在她失神的一瞬間,她的身後,有一隊人影黑壓壓的衝了上去。
絡央下意識受驚回頭,只看到那一片白霧一般的雲絹細網之下,一個掙扎如同鯰魚一般的影子。
雲絹,確實雲絹,人間界的雲絹。
絡央下意識想要尋自己的雲絹,卻想起來那雲絹至今還在用來捆束那無頭的小白怪物。
那麽這雲絹又是誰的?
謝明望嗎?
有可能,可是更加有可能的,是不是趙南星呢?
她用一雙還沒來得及收起的詫異的眼神看向了趙南星。
趙南星好像從頭到尾都沒有落下那嘴角和氣的笑,見她看來,他也還是笑著的。
面對這樣的笑容,絡央的腦子卻空了,空蕩蕩的腦中,很容易放進去東西,也很容易裝的進去畫面,當下的畫面,竟然就是那一叢叢的百花,那花朵,好生熟悉。這布局,也很是熟悉。
一圈皆是屋舍和看台,中間空地搭起木質高台,將所有的花朵盡數擺放在上面,不知道用了什麽辦法,竟然可以讓這個可以站十數人的圓台可以自由旋轉,令那一圈的看觀都可以看到所有的花卉。等到夜幕降臨,天生明月高掛,空地之處點燃數百明燈,徹夜照著花朵,真是應了那句“隻恐夜深花睡去,故燃高燭照紅妝”。
紅妝在詩文中有兩個意思,在這裡也有兩個意思。
這裡又是哪裡?
忽然耳邊有個聲音,很陌生:“鬥花大會,正式開始!”
......
這是回馬閣,槐安城的回馬閣。他們的上一站的地點。
之前在槐安城回馬閣的時候,有人襲擊趙南星,她使出雲絹,卻見他手上空空如也,同日,他為了保護自己受傷,那個時候,絡央已經確定下來趙南星的身上並沒有雲絹,若是有,那一支暗箭不會傷的如此深刻,結果沒想到,他竟然在這個時候出動了雲絹?
可是......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絡央的腦子轉的飛快。
回馬閣中,見證人很多,一路上見證人也很多,就連她都默認了趙南星已經和人間界撇清了關系,也早就把那雲絹棄之不用,如今在抓捕這怪物的時候出動雲絹,會有人覺得,那雲絹就是趙南星的嗎?又會有人如她那樣,下意識反應是不是謝明望的呢?
她下意識想要尋找謝明望的蹤影,卻沒有在一堆士兵中找到那個影子。
她聽到趙南星說:“你在找誰,謝明望嗎?他不在。”
絡央開口,問他:“謝明望在哪裡?”
趙南星笑:“他在哪裡,我如何能夠得知呢?他是人間界的弟子,也該是你神官的座下。怎麽就輪到要問我了呢?”
絡央臉色不好:“我如今在這裡,抓捕這怪物的又是人間界的東西......”
趙南星道;“然後呢?”
“如今眼下,現場只有我一個人間界的弟子。你覺得呢?君侯大人,您是什麽意思呢?”
趙南星說:“你猜我是什麽意思呢?”
“......”
大約是絡央的臉色實在是不好看,趙南星就立刻說了下去:“我剛剛,在勸你合作。”
“勸?”
“勸,”趙南星點頭,“勸這個字,若是以我的身份,對臣下來提及,基本是無法拒絕的,若是拒絕,就應該回去一脖子吊死在白綾上。當然,這種事情不是沒發生過,不過還尚未在我手上發生過,我很期待這件事情。但是我覺得,這事不會在你身上發生的。朝華,你可不應該拒絕我的。”
絡央不動聲色:“是你先拒絕我的。”
“我拒絕的是人間界,並不是朝華。”
絡央道:“有什麽區別?你要用到的,是人間界神官的身份,不是一個自身難保,要靠著和滅她國家的皇子的舊事聯姻活下去的亡國公主。”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這還不用三十年,那個曾經自身難保的小公主已經長大,有了權力,有的身份,還有了絕高的醫術,既然那位小公主沒有拒絕那舊事聯姻,我是不是可以認為,她同意和我上一條船上共渡難關?既然如此,朝華就該幫我。”
“憑什麽?絡央或許可以幫你,為了大局,但是朝華不能。”
“不對,絡央不會幫我的。但是朝華可以。你該幫我,你我,可是夫妻。”
他們光明正大,青天白日,在數丈空地,說這些言語。要不是周圍空蕩數丈,還有兵士把守,他們兩人的表情,還真想一對隨意散心的年輕男女。
不過眼下陣仗看來,有點鴻門宴的意思了。
不過趙南星不太想要摔杯子,畢竟他不用摔杯,也可殺人。項羽當年沒能擒拿劉邦,如今趙南星不見得會放跑一隻螞蟻和一雙眼睛。
想到這裡,隨著趙南星的一個眼神,人群中衝出來一個士兵,一腳踩爆了腳下的一片枯葉。那片原本再尋常不過的枯葉,爆出了一片白色的漿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