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艮軍入城後的第叁日,幽州市井才漸漸恢復了生氣;與那些粗獷的北人不同,幽州的南人很像是一群小心翼翼地鵪鶉,一個個躲在窩內看清了風色才肯稍稍露出頭來。
還有一些膽小的幽州南人就是認準了南朝沒好人,打死都不肯離開家門,還經常暗中聚集傳遞謠言,說是大艮會將他們這些世居幽州的南人定為‘南奸’,押回大艮充做奴仆雲雲。
好話不出門,壞話傳千裡,這些謠言也不知怎麽就迅速傳遍了幽州街市,鬧得人心惶惶。
這讓臨任幽州權知的宋癢很不安,這位責任心明顯過頭的權知大人站在包正的臨時府宅前,堅持要負荊請罪,他認為幽州百姓對朝廷沒有歸屬感就一定是他這個地方官的責任。
宋癢?
包正對這個名字還是有些印象的,因為實在是太特別了,總讓人莫名欽佩為他起名的老爹。
若是按照上世藍星的歷史,這位名臣應該是明年才會走上仕途,而且還將是終北宋一朝唯二的叁元及第大才子之一。
另一位比他晚二十年出仕的大才子叫馮京,也是叁元及第的超級學霸。
不過這個世界的時間軸早就溷亂了,如今連宋癢的後輩王安石都跳出來了,這位宋才子就算是變成個老頭子都不算是什麽稀奇的事。
“宋知州快快請起,包某職在開封府,如今也不過只是擔負議和之事,說起來你我之間並無統轄關系,乃是同殿為臣,宋大人怎可如此?”
包正走出府宅一看,宋才子倒不是什麽老頭子,如今還是個叁十多歲的‘小白臉’,估計一直是外放任職並非京官,自己也是初次見他。
這家夥還挺像那麽回事兒的,穿了身便裝,背後插著根又粗又長的乾荊條,包正看他雖有文氣在身,卻不是什麽儒門修士,多半是白鹿洞書院那一派的純粹儒生,這都敢學人負荊請罪,也不怕遇到個愣頭青被活活抽死?
宋癢倒也是個會看風色的,見包正伸手攙來立即順勢站起,笑道:“現在誰不知大人乃是我大艮真正的棟柱?日後收復幽雲十六州,大人功高蓋世,朝野內外皆需仰望,所以宋某才不理大人現任何職,隻認大人是我的上官。
宋癢管轄地方不利,請包大人責罰!”
這家夥,說他胖他還喘上了?而且話裡話外都有投入自己門下之意?
包正瞬間明白了,如今自己儼然已經是大艮廟堂中的一棵大樹,眼看著根深廣茂,自然就有些猢猻來投,這宋癢一看就是個聰明人,這隻‘猴子’還是可以接納的。
畢竟要做事還是需要人手的,若是凡事都親力親為就是當世真仙也會累到吐血,他這次舉薦王安石擔任和談副都知,本就是要培養自己的人。
如今能用的人太少了,開封府的周坤、陳叁、牛大剛固然夠體己,可是除了周坤外,陳、牛二人終究還是讀書少了些,算起來也就是王安石和顏查散能夠委以重任,宋癢這種正是他渴求的人才。
“哎呀,宋大人快快請起,你來到幽州不過叁日,百年之弊非起於今日,錯不在你!”
包正笑著將宋癢背後的荊條一把抽出,遠遠扔了,又將他攙起道:“不過宋大人如此勇於承擔罪責,正是我大艮官員的楷模,日後你我當多多親近才是......”
人家想方設法來攀關系,這個時候就應該拋出橄欖枝了,對方保證會感激涕零。
果然,宋癢一臉驚喜地望著包正,連連拱手道:“多謝包大人青眼,癢正是求之不得!”
“包大人,你們慢慢聊,俺自己去逛逛......”
猴子扮成個貼身小校的模樣一直冷眼旁觀,越看越覺得無趣,留下句話轉身就躥了;宋癢有些奇怪地望著猴子的背影,這個俊俏的小校為何竟敢用這種口氣對包大人說話?
早就聽聞,包大人身旁有一位貼身小校,生得俊俏無比,難道說......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還好今天剛刮了胡子,臉上還算白淨。
包正看了眼一臉古怪的宋癢笑道:“宋大人今日若是無事,就陪包某四處走走罷?包某受命主持議和一事,收復幽雲十六州乃是必須的,而這幽州為十六州之首,多了解些風土人情實有必要。”
宋癢聞言喜道:“如今幽州府衙初立,還需最少叁日才能正常運轉,卑職不需坐堂,正也要去了解
幽州的風土人情,做好這一任地方官。
若是有包大人同行,卑職幸何如之?”
包正又看了看宋癢,才子就是才子,就適才這段話若是從粗鄙之輩口中說出那就是阿諛奉承,可是到了宋才子的口中,卻讓人聽著無比的順耳。
“宋大人是哪一年得的功名啊?”
兩人都是微服,自也就不乘車輦,邊走邊聊;包正心中好奇,上世藍星的宋癢可是叁元及第,這可是王安石和叁蘇都不曾得過的殊榮,卻不知在這個仙俠世界,宋癢的功名如何。
“回包大人,宋某乃是康誠六年的進士,僥幸連中叁元,入仕後曾做過翰林院編修,後外放大名府路為官,這次君上北伐,隨軍同行......”
宋癢言行有些不勝唏噓。康誠六年,大艮還是受到前朝門閥大家的影響,他出身寒門,哪怕連中叁元也不過入翰林院、外放地方為官。
這次官家起兵北伐雄心勃勃,不僅帶了武將還帶了足夠數量的文臣,就是準備收復幽雲後讓他們著手治理地方,這不就是拓荒牛嗎?
十年仕途卻京官無望,甚至還要被扔在幽州這種苦寒之地,這也是他處心積慮要攀上包正這棵大樹的原因。
包正歎道:“康誠六年......距今已經足足十一年了,如此算來,宋大人是年方弱冠就連中叁元,已經稱得上才華絕世了。
大艮對宋大人有些不公啊,像宋大人的這樣人才,早就該步入中央宰執才是。”
“卑職不敢對朝廷有任何怨言,卑職出身寒門,又是白鹿洞一系專心文事、不做儒修的書生,能有今日成就,已經是皇恩浩蕩......”
宋癢連忙解釋道。
包正笑道:“宋大人無需如此小心謹慎,你我相交,何需如此?咦,本官看前方人頭簇動,好生的熱鬧,卻不知是何原因?”
......
其實包正早就嗅到一股誘人的香氣,正是從人群簇擁處發出,只是人群阻隔,看不到究竟,法眼神通倒是可以徹查一切,不過今日是微服私訪順便了解幽州的風土人情,動不動就用神通實在無趣。
而且幽州城中的商鋪十成中倒有七成是南人開設,自從大艮軍隊入城,很多店鋪都關了門,就是有膽大的正常營業,生意也是清澹得緊。
包正想起汴京城中的熱鬧景象,再對比這清冷的幽州城,本來有些失望,這家店鋪倒是讓他有些驚喜。
“各位兄弟,請讓一讓。”
宋癢笑嘻嘻地擠進人群,還體貼地幫包正佔了一個身位,包正走近一看,頓時食指大動。
只見在臨街的小攤旁站了一個花信年華的婦人,此刻正將紅豆沙、青紅絲、芝麻粒、碎果仁拌成的餡料包進糯米面中,做出了一個個元宵,旁邊就是燒開的水,一個身材高大、長相憨厚的青年男子拿起包好的元宵下進開水中。
包正看了看這婦人,雖著布衣荊釵,舉手投足間卻有一股說不出的雍容華貴,可不是在街邊討生活的人應該有的。
尋常煮元宵總要等徹底熟了,可青年卻不等元宵熟透,滾個叁五滾的樣子就立即撈出放在另一張洗淨的桉板上,粗著嗓子叫道:“娘,五成熟了。”
婦人點點頭,將大快豬油攤開著一旁的鐵鼇子上,等到油香味升起,迅速用手拿了半熟的元宵丟在上面,也不用什麽廚具,手掌輕輕一按,將一個個元宵壓扁,等到一面煎的焦黃,用尾指輕輕一挑,翻過來繼續煎另外一面。
兩面焦黃的元宵出了鍋,等候在攤位旁的食客頓時叫起來,‘李家娘子,到我了到我了,我已經等了小半個時辰......’
宋癢暗暗咽了口口水道:“我道是什麽,原來是‘焦錘’,沒想到在這幽州城中居然還能見到這汴京的風味,哈哈,包......兄弟,看來我們是來對了。”
包正微笑道:“看樣子似乎很不錯,倒是要嘗一嘗。”
心中暗暗奇怪,這幽州偏處北域,生活在此地的南人其實都是些北國‘土著’,這婦人卻是從哪裡學來的焦錘做法?
而且用料純正,手法正宗,比汴京南市最著名的‘鄭記’都不差分毫,要知道那輔料青紅絲的做法可是鄭記的不傳之秘。
宋癢看了看招牌上的標價,丟出十文錢道:“要十個焦錘,不想到了幽州此物倒是身價倍增了。”
那名青年壯漢接過銅錢,憨憨地道:“要等的,你們前面還有叁十多位客人。”
宋癢一皺眉:“要等這麽久?”
他倒是無所謂,可是讓包大人等待在這些平民百姓身後,也不知會不會招來包大人的不滿。
包正笑著青年男子道:“不急不急,先讓別的客人取用罷,我二人正好消消早食......”
“閣下是吃了早飯的?”
婦人聞言,頓時停下了手,目光炯炯地望著包正。
等待在一旁的客人也是紛紛望向他和宋癢,有些人已經暗暗後退,拉開了與他兩個的距離。
“不妥,我竟然失言了。”
包正心中懊悔不已,大艮朝雖說國勢強盛,普通百姓卻還是保持著一日兩餐的習慣,這年頭兒一天能吃叁頓,能吃早飯的可是非富即貴,要不就是修為有成的仙師,受朝廷供奉的高人。
如今又是在幽州城,他和宋癢怎麽看也不像是北國貴族,又都是南方來的生面孔,這還不一下就被猜出身份了?
食客們取了焦錘紛紛離去,眼看過了飯時,前來的新客已經不多,青年壯漢拿了兩個木盤各裝了五個焦錘來,看了看兩人,似乎欲言又止,只是憨聲道:“兩位貴人,你們的焦錘。”
包正接過木盤笑道:“這位娘子,我們就在這裡吃,不知可有稀的?”
沒等婦人答話,青年壯漢眼睛一亮道:“有有有,兩位這邊請坐,俺替你們拿凳子。”
說著從攤位下取了兩個小木凳和一張小木桌擺在臨街的一棵大槐樹下,又道:“有今天新熬的米糟,兩位可要些麽?”
包正笑道:“焦錘配酒糟正是絕配,快快送來。”
不多時壯漢拿來兩個黑瓷大碗,裡面盛滿了酒糟,果然香甜誘人。
包正一面吃喝著,一面彷若隨意般問道:“這位李娘子,據我所知,這焦錘和酒糟都是南方的風味小吃,素來也是最受南人喜愛;娘子身在幽州, 卻不知是從何處學來的做法?”
“哈哈,這兩位就不知道了,俺娘......”
青年壯漢正要接話,卻被婦人阻住:“鐵牛,來幫娘把攤子洗了。”
“哎,娘俺這就來。”
壯漢去收拾清洗攤位,婦人才笑著應道:“這位官人有所不知,奴家也是從一位過路客商處學來的焦錘做法,也是憑著這一點手藝,才能在這幽州城中安身立命。”
包正笑道:“娘子所言,只怕不盡不實罷?這焦錘可是汴京城中最著名的吃食之一,要按你所言,這位客商需要去過汴京,還要耐心學過做法?
天下可有這樣的客商嗎?
我觀娘子雖著布衣,卻有非凡氣質,莫非也是來自汴京的人士?”
“這位客官眼力真好,俺娘......”
青年壯漢一聽,又要接口。
婦人狠狠瞪了他一眼:“鐵牛無禮,怎可在兩位官人面前放肆!客人吃完了,還不去收拾碗筷?”
“娘,這兩位是每天吃早飯的貴人呢,而且還是南人,或許正是我們......”
“住口!”
婦人迅速使了個眼色,阻止了壯漢繼續說下去,走過來從包正和宋癢手中接過碗筷,笑道:“奴家要收拾攤位回去了,兩位貴客也請回吧,鐵牛不通禮數,還請貴人不要見怪。”
包正笑道:“不怪不怪,既是如此,我等就告辭了。對了周兄,你適才說要去北門的護城河邊釣魚?你我這就去罷,今天不釣到一條大魚絕不罷休。”
說罷拉著宋癢起身,兩個人慢悠悠地向北門方向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