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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日,晴,碧空萬裡。
錢塘湖畔,碧波蕩漾,人潮滿滿,短短幾日時間,幾乎錢塘附近大小郡縣,各家世族,各個書院,都集於此。
問道大會,正式開始!
從遠處的高樓上,便有數不清的人在遠遠眺望,雖不見得能瞧見什麽,但總是有一份兒湊熱鬧的心。
能入場的,基本上都是士族子弟和那些書院學子們了,各個書院的夫子們帶著學子入場,在道士們的引領下,來到早已經劃下的位置上。
雖然道士們明言,還請保持肅靜,但交頭接耳聲,此起彼伏,根本控制不住。
台下周圍,幾十個道士已經坐好了位置,等待著與來者相論。
台上,已經有四位跟隨張道禦自建康而來的天師,分坐於前,龍虎,仙人,白鶴,桃花,各種道家之圖,貼滿了臨時擺上的畫屏玉案。
兩棵桃樹下,則是一張青玉台面,張道禦就坐在後邊,台面上擺著的,僅僅一副筆墨而已。
層層疊疊,問道一回,倒像是在闖關一樣,過道士,得問天師,過天師,可見道尊。
高位上,則坐著幾家長輩,與太守馬康平,揚州大中正王卓然,還有萬松書院的山長王遷之,以及吳郡的幾位山長。
萬松書院的場子裡,學子們四顧打量,興奮都寫在臉上,這種盛況,可真是生平罕見。
大概也只有張道禦和王卓然兩人,才能有如此能量了。
學子們和書院夫子們的家眷,相距區區半步距離,平日裡是不會坐的這麽近,但眼下這裡可謂是寸土寸金了。
王凝之坐在角落,和謝道韞說著話:“這張道禦,怎麽看他那白胡子,都像是故意打磨,說不定還抹了油的,否則怎麽能這麽閃?”
謝道韞嘴角一彎,“小心給人聽了去!”
“怕什麽,大家才顧不得我們,就算有人聽了,我又不會承認的。”王凝之聳聳肩,“對了,昨兒那小丫頭,一副要和你一較高低的樣子,最後怎麽樣了?”
“你都說了一個小丫頭,我還能把她怎麽樣,哄了哄唄,讓她高高興興地在山上玩了會兒,然後蘭兒把她領走去轉了轉,就下山了。”謝道韞懶洋洋地回答,卻突然皺了皺眉,“怎麽著,看上人家了?”
“哪裡的話,我看上她幹嘛?”王凝之撇撇嘴。
“那你問什麽,我還是第一次聽你這麽關心個姑娘呢,你們也是第一次見才對吧?”
王凝之翻個白眼,這怎麽解釋,難道說我曾經聽過一個故事,說是這時代裡,能和你一較高下的,恰恰就是這個小姑娘?
一位是神清散朗,故有林下之風;另一個清心玉映,自有閨房之秀,這種話怎麽說得出口?
於是——
“我還不是看那小丫頭可愛,多少該有你早年間的幾分神采,便想著若是能早些與你相識,該有多好?”
“你又不是沒見過我小時候的樣子。”謝道韞臉上抹過一絲紅暈,聲音低了些。
“那都是很小時候了,你去建康那些年,我哪兒見過,想來應該就是這個歲數,我呀,恨不得把你每一天的樣子,都記在心裡。”王凝之往外頭挪了挪,捏了捏她的手。
謝道韞一把抽出來,這次臉上是真紅了,啐了一口,“大庭廣眾之下,說的是些什麽話!”
“這有什麽,如果未來有機會,我要說給天下人聽,讓他們都知道我們夫婦二人,就是這天下第一!”
“如何就天下第一了?”謝道韞愣了一下。
“我夫人是天下第一女子,我能娶你為妻,自然就是這天下第一的男子,
你負責文武雙全,壓服眾女子,我負責神仙眷顧,幸運得賢妻。”“所以,你是天下第一幸運了?”謝道韞挑挑眉,嘴角卻在忍不住輕笑。
“那必須的!”王凝之坦然接受了這個稱號。
“別耍貧嘴了,與我說說,張玄此人,究竟如何?”謝道韞瞧著這人又要把手伸過來,急忙躲開些,還小心翼翼地打量了周圍,趕緊換了話題。
要在這眾目睽睽,光天化日之下,跟王凝之牽牽手什麽的,雖然是光明正大的夫妻,但多少還是害羞的。
尤其是,當自己丈夫完全不懂得害羞的時候,謝道韞就認為自己的害羞,很有必要了。
“張玄啊,”王凝之想了想,說道:“是個蠢貨!”
“哦?”謝道韞眨眨眼,“願聞高見。”
“張玄的心思不難猜,張道禦想要利用他來掌控張家,繼而控制整個江南士族,張玄則想著利用張道禦,控制天下道門。”
“那怎麽就成蠢貨了?”
“張道禦的心思,實現的可能性很高,可張玄的,難度太大,要把整個張家搭上去,怕是最後賠了夫人又折兵。”
“我看那張玄,進退有度,未必就不能成事兒啊。”謝道韞皺了皺眉。
“他那點心思,想要等張道禦離世之後,執掌道門,可他忘了,張道禦如今能下江南來做事,必然是有宮裡支持的,可未來道門與江南士族融合為一,宮裡那位,容得下張道禦,卻未必容得下他。”
“恩出於上啊,張道禦是這麽乾的,否則也不至於這麽多年留在建康陪個小皇帝讀書,不就是為了有宮裡支持嗎?可他張玄,反其道而行之,卻不知這種,對宮裡來說,就是以下犯上了。”
“想必張玄也是有打算的,等他此次回京之後,必會與宮裡交好。”謝道韞淡淡說道。
王凝之搖搖頭,說道:“張道禦也未必會不留後手,再說了,張玄想成事兒,那就要面對一些心懷陰暗的人來攪合。”
“心懷陰暗?”謝道韞轉過頭來,恰好看到王凝之如春風般的笑臉。
“沒錯,像我這種心懷陰暗的人,是絕對不會讓他成功的!”
……
“聞道於世間,問道於蒼穹,今日問道之會,也是無上道門收選慧心之人的時候,諸位學子,各位士子,皆可問道。”
那台上四位天師,其中一人站了起來,朗聲說道,而後便坐了回去,與其他三人一樣,拂塵立在身前,手裡捏著個法樣,閉目而自念道法。
台下的幾十個道士,則齊刷刷地一揚手裡拂塵,做出一個‘請’的姿態來。
從北而南,一個個書院,挑選出來的弟子們,紛紛上前,行禮後,坐而論道,而各個書院的夫子們,則看似風平浪靜,實則眼裡的緊張,都暴露得一覽無余。
谷他們的緊張,和學子們的激動,當然不是為了真的論道,而是為了那台上的王卓然。
大中正啊,一語可斷人一生之前途。
當然了,要是真有本事,能走到台上去,得到張道禦青眼相加,自然未來也是一片光明。
只不過大家都心裡有數,讀聖人之道,學百家學問,哪兒能比得過這些自小研習道家經典的道士們呢?
還是想法子讓王卓然注意到自己比較靠譜。
這不,有一個學子,就想出來個好法子,大聲發問:“仙道渺渺,如何得見仙人?如何知其真假?”
那道士臉色陰沉,回答了幾句,學子不依不饒,就要自己上台,然後——
很快就被轟了出來。
坐在萬松書院前頭的陳夫子回過頭來,惡狠狠地盯著一眾學子,說道:“把你們那些小心思都給我收起來!誰要嘩眾取寵,丟了書院的臉面,看我饒不饒你!”
王凝之咂咂嘴,“夫人,你說我等下,會不會被轟下台啊?”
“不會,”謝道韞笑著搖搖頭,“反正你要是被轟下台,我立馬就走,假裝不認識你,免得尷尬。”
“唉,得妻如此,夫複何求,等到書院都輪過,便是士族子弟了,夫人不打算露一手?”王凝之聳聳肩,回過頭去,繼續看著台上場面了。
“看心情咯。”謝道韞笑得狡黠,也看向台上。
也不是沒人能上台,這不,一個吳郡士子就成功到了四位天師面前,坐在其中一位面前,朗聲問:“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人既在自然,則人如道?”
那名在他前面坐著的老道士,笑呵呵地開口:“道法自然,便在其本相,道生萬物,自然有人,人居道中,自然可稱道,人循天地之法,天地由道而生,法相天地是也,故人如道,人在道,人為道,人即是道。”
學子再問:“既如此,人人為道,何須區別,諸位上師尊為天師,豈不與我相若?”
“虛名爾,不受道理,人即為道,然道亦有變,需得時時相望之,吾守道多年,或可秉承道業,人欲識道法,便如明本心,需執著而持一,故時日之久遠,方可見道心,此為吾坐而上觀之理。”
“謹受教,多謝天師。”那學子拱手行禮。
“年輕人,已有慧心,可到那邊,寫下姓名籍貫,或有緣再見。”老道士示意了一下台子邊緣的登記處,那學子臉上湧現出喜悅,急忙過去登記。
“哼,胡謅大氣,又有什麽道理了?”謝道韞瞧著眼前這一幕,不屑地搖搖頭。
王凝之笑了起來,“這年輕人,有些意思,以自己喻為道,而問這老道士,上下尊卑,已經算是有些謀略,可惜老道士技高一籌啊,時間這種東西,最是虛無縹緲,卻又以年紀而得見,別的事情都能相爭,卻偏偏年紀沒得爭。”
“這就要到咱們書院了,夫君,你打算怎麽做啊?”謝道韞眨眨眼,露出一個迷人的笑容來。
“怎麽做?”王凝之抖抖眉,“當然是和馬文才演上一出好戲了!”
隨著萬松書院的學子們紛紛上台,陳子俊臉上刻意保持著的雲淡風輕也消失不見了,沒法子,不能不擔心啊!
根據自己的了解,這個馬文才,向來隻喜兵書,不愛其他,就算是聖人之教化,都沒見他怎麽熱心過,本來這次參加問道大會,是沒打算帶他的,誰料到這家夥居然主動要求參加。
要是他那些什麽殺氣騰騰的戰場言論,惹得各位道爺們不高興了,那可怎麽辦啊!
道家一向尊崇人而無為,世間平和,這種動不動就什麽‘合圍陣殺’的言論,還是千萬不要出現的好。
可偏偏,人家是太守之子,他爹就在上頭坐著呢,自己也沒法兒攔他啊!
還有這個王凝之,你又要湊什麽熱鬧?
雖然對王凝之的道法研究並不了解,但作為關愛學子們的夫子,陳子俊深深地明白一個道理,那就是凡是有王凝之摻和的地方,絕對要出么蛾子。
但是,就算是陳子俊,也沒想到,第一個出么蛾子的,是另一個人。
荀巨伯。
站在那台下,卻根本不看眼前的小道士,而是氣勢洶洶地大聲問台上:
“學生荀巨伯,敢問,何為天道!”
場中一片寂靜。
馬文才轉過頭, 眼皮子抖了抖:這人你安排的?
王凝之翻個白眼:關我毛事!
“天道無常,無法無相,無欲無求,超然世外,又化為萬千。”一個老道士似乎瞧出底下道士們的尷尬,便開口回答。
沒法子,這種問題,著實有些難回答,一個不小心,可能就要丟大人,誰敢瞎說話?
“既然如此,爾等又如何,以傳天道而自居?天之下,即是天子,爾等莫非是想代天子傳道?可有天子聖諭?”
王凝之聽到這話,下意識回過頭,掃了一眼,真是奇怪了,陳夫子居然沒有衝上來把那傻子拉走?
荀巨伯這家夥,一向不服道教,也不尊神佛,隻認一個‘理’字,相識一年,此人可謂是典型的莽夫。
可就算是王凝之,也沒想到,這家夥居然會莽到這地步。
而台下坐著的陳夫子,並不是沒反應,而是還在反應中。
是上去把他拉下來,還是趕緊溜了,免得被人覺得這家夥跟自己有關系,一時之間,作為夫子維護學生,維護書院的職責,和自私自利,只顧自己的利己,爆發了極大的衝突。
而台上,王卓然卻輕輕一笑,看向旁邊,聲音很低,“你倒是教出個好學生來。”
王遷之撫了撫胡須,笑容隱藏在其中,“你今日在此,才是他的造化。”
“我既為中正,便該為朝廷選才,有此學生,可真是幸運。”
“他一個傻孩子,能得你青眼,才是真的幸運啊。”
“朝廷已經多久沒有過這種不盲從,不怕事,隻認死理的臣子了,此子,當為上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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