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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晉隱士》第229章 暖暖秋風(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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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道韞點點頭,聲音很輕:“此事我也知道,衛夫人洗墨池,可算是一樁雅事了,在士族中也多為人稱讚。父親也是因為如此,才會每到一地,皆需在池邊練字,時而久之,天下人皆知,王逸少筆自水墨之中。”

“大家都隻知其一,不知其二,”王凝之淡淡笑道:“大家只知道師公師承鍾繇,妙傳其法,卻不知道,師公最敬佩的人,乃是東漢時,草聖張芝。”

“師公曾言:草聖之字體勢,一筆而成,偶有不連,而血脈不斷,及其連者,氣脈通於隔行,又如流水速,拔茅連茹,上下牽連,或借上字之下而為下字之上,奇形雖合,數意兼包,若縣猿飲澗之象,鉤鎖連環之狀,神化自若,變態不露,若清澗長源,流而無限,縈回崖谷,任於造化。精熟神妙,冠絕古今。”

“這水池洗墨之法,便是源於草聖。”

“可是,我觀師公之字,體明而秀精,形逸卻及止,並不與那……”

“這就是師公的遺憾處了,她和父親說過,自己雖喜草聖字形之卓爾不群,隨心所欲,但自己身為女子,一無那般見識,二無那般心胸,畫虎不成反類犬。”

“師公這輩子,牽絆甚多,自己孤身撫養孩子長大,又性情堅韌,不肯接受他人之助,李充師叔,又背上江夏李氏,至今不得離京,師公為了他,也只能困局此地,”王凝之歎了口氣,“我爹每次說起來,都是無可奈何。”

“自束於心,”謝道韞淡淡說道,“恐怕也只有你們這些後輩們來,她才能高興會兒。”

“我在想,她每日坐在這裡,想的是些什麽,是昔日草聖洗墨,還是自己的少女時期,還是教授我爹他們師兄弟的日子呢?”

“往日不可追,”謝道韞站了起來,凝視著池水,“今時需珍惜,師公該去會稽了,再不去,恐怕就真的去不了了。這事兒,交給我吧。”

王凝之一愣,“你真有法子?”

雖然在來時謝道韞就說會想法子,但倆人皆知道,不過試試罷了,王羲之這麽多年都沒辦法讓衛夫人去會稽,難道謝道韞這麽會兒功夫,就能想出個法子?

謝道韞笑了笑,“拿人家的手短,我既然拿了師公所賜,自然要為她盡些心力。”

風輕輕吹過,掠過一汪清泉,溫暖之中,帶有一絲涼意。

……

衛夫人醒來得其實很快,上了年紀的人,哪兒有那麽多覺,不過是一上午已經有些疲憊,需要休息會兒罷了。

來到洗墨池邊,瞧了兩眼,便笑了笑。

只見到王凝之趴在石桌上,睡得正香,而謝道韞則坐在他旁邊,正在寫些什麽。

見到衛夫人過來,謝道韞便迎了上來。

“怎麽不讓他進屋裡睡?”衛夫人問道。

謝道韞笑了笑,“他呀,最喜歡在外頭睡覺,一到夏秋暖和的時候,總要在院子裡擺上張躺椅午睡,說是能感受到自然的味道。”

“臭小子,毛病奇多!”衛夫人笑罵了一句,卻也沒說什麽,只是坐在另一張桌子邊,“我瞧著你在寫,是什麽?”

謝道韞微微一笑,“正想請您醒來以後,幫我看看呢。”

說著,便去了王凝之身邊,將紙拿來,攤開在桌面上。

昔孟子少時,父早喪,母仉氏守節。居住之所近於墓,孟子學為喪葬,躄,踴痛哭之事。母曰:“此非所以居子也。”乃去,遂遷居市旁,孟子又嬉為賈人炫賣之事,母曰:“此又非所以居子也。”舍市,近於屠,學為買賣屠殺之事。母又曰:“是亦非所以居子矣。”繼而遷於學宮之旁。每月朔望,官員入文廟,行禮跪拜,揖讓進退,孟子見了,一一習記。孟母曰:“此真可以居子也。”遂居於此。

“孟母三遷?”衛夫人疑惑地看過,“為何會寫此事?”

“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謝道韞坐在她身邊,緩緩說道,“您說,孟母三遷,這個故事,是在孟子成名後,才廣為流傳呢,還是在當時,她三次遷家,便已經有人議論?”

“孟母三遷,雖多次,但家中並不算什麽富豪,所以能遷徙之地,大略都在鄒城中而已,她這般行為,必為人所議,只是廣而流傳,想必是孟子成名後吧。”衛夫人想了想,回答。

“嗯,”謝道韞點點頭,“孟母為子三遷,在當年,想必也沒少遭人非議,若不是孟子後來有成,恐怕她也要成為一個笑話。”

“恐怕是的。”

“雖都在鄒城,但她不過一個普通婦人,想必如此大費周章,也是生活得很不容易,甚至連個周圍熟悉的人都沒有了。”謝道韞淡淡說道,“換做尋常婦人,又哪裡有勇氣去做這些事呢?”

“孟母剛強,實為典范。”衛夫人緩緩說道。

“嗯,若不是她三遷,又如何能給孟子一個合適的學習成長環境呢?有時候想想,恐怕我也是做不到這一點,”謝道韞頓了一下,“我今日來,夫君與我談起您的故事,總覺得您或許有她一半的剛強。”

“為何是一半?”衛夫人覺得有趣,問道。

“孟母為了孩子,寧願委屈了自己,四處奔波,恰如您今日,為了師叔,而困局京城。這是一半。”

“可孟母最終為孩子選擇了一個真正適合他的地方,您卻沒做到,這是另一半。”

“沒做到?”衛夫人疑惑。

“是啊,”謝道韞微微一笑,“孟子少而好學,天資聰穎,故孟母為其尋到一處適合他的地方。”

“若是孟子少而好武,體魄威猛而力大,那去這學宮所在,倒不如個武館了。您說是嗎?”

“人在合適的位置上,才能有最大的能力,這話沒錯。”衛夫人點點頭。

“所以,我覺得您沒做到,”謝道韞緩緩說道,“您是為了師叔留在京城的,所為的,是他能在這群官薈萃的地方,多學一些,多理一些。”

“可師叔是您的孩子,您難道不了解他?他本就志不在此,又如何學的好?”

衛夫人歎了口氣,“我當然明白,可江夏那邊……”

“師公,”謝道韞婉言相勸,“世上之事,強求不得,師叔不適合此道,強求又能如何?就像王家,大哥很適合官場,可我夫君就是不行,這就是天意。”

“師叔不適合此道,您心裡是最清楚的,不然您又何必拒絕爹爹的好意?不就是擔心他才不配位,反招禍患嗎?”

“至於江夏那邊,如今這一輩沒有合適的人選,那就等下一輩,又不是窮的揭不開鍋了,非要逼著人去做官?”

“師叔年紀已經上來了,他若是真適合這條路,早就飛黃騰達了,難道您困居在此多年,還要讓您的孩子也困守在此一輩子嗎?”

“孟母為孩子找到了一條最適合他的路,並決然遭受那些非議,隻為扶助孩子,您到今日,還不打算,讓師叔去走適合他的路嗎?”

“還是,”謝道韞笑了笑,“您並無孟母的勇氣,生怕去會稽,被人嘲笑,還要依靠徒弟?”

“就算您真的想讓師叔為官,那麽真正能教他這些官場之道的,是這些京城裡,並無虧欠,不會真心誠意相待的官員們,還是琅琊王氏呢?”

“您覺得,他去會稽,和爹爹一處,學到的多,還是在京城,與人虛以為蛇,學到的多?”

……

王凝之到底是沒混上一頓晚飯。

坐在街上的酒樓裡,吃飽喝足,才問道:“你是怎麽跟師公說的,她居然肯答應你,去信給爹爹?”

謝道韞笑了笑,“我只是覺得,以往你們把重心放在師公身上,恐怕是舍本逐末了。”

“你是說,師叔?”王凝之皺了皺眉。

“師公困居建康,為的不是她自己,而是師叔,她心中擔憂,若是讓師叔去了會稽,按照師叔那個本就淡薄名利的性子,更加沒有進取之心。”

“可她沒想到的是,或許只有在會稽,師叔看著爹爹行為處事,才能更有進益。”

“師公肯為了師叔而留在京城,自然也會為了師叔而離開京城。”

王凝之點點頭,拱了拱手:“夫人聰明過人!”

“又作什麽妖!”謝道韞白了他一眼,“其實我也沒什麽把握,師叔去了會稽就會更好,但我想,在會稽,不論是師公,還是師叔,總會過得好一些。”

“那是自然的,”王凝之笑起來,“老爹收到信,怕是要高興壞了。”

夫妻倆相視一笑。

王凝之站了起來,“走吧,這就快到中秋了,街上也有些小玩意兒,咱們一起去看看,來了建康好幾日,我還沒來得及觀賞一番,夫人在此處居住多年,今兒給我介紹介紹。”

“好。”謝道韞也站了起來,由綠枝給披上一件大衣,兩人手牽著手,站在窗邊,瞧著外頭街上,幾個小孩兒歡笑著跑過。

……

秦淮河上。

金秋正濃,漁舟唱晚。

月光自天邊而來,為遠處隱於黑暗中的山麓,綴上一層銀色邊緣,又沿著風輕落,灑在人間。

光芒鋪開在水面,與岸邊樓宇下的明燈,漁船上的星火,竟似將這夜裡緩緩流淌的河水,也點亮了許多,波光粼粼中,倒映著的星辰,正與那滿天繁星遙遙相對。

正是秦淮河一年裡最美的時節。

沿著河岸的,都是建康最有名的茶樓酒肆,樂坊青樓,樓上樓下,無數遊客知交,公子佳人,甚至一些官員豪商,或在吟詩作賦,或在沿路賞月,或在喝酒劃拳,正在人聲鼎沸之間。

“一到這個時候,秦淮河這附近,就都是如此,”謝道韞一邊走著,一邊說道,“等到過了秋天,一入冬,若是有雪,便是人間勝景,會有無數人來此,相望江雪。”

王凝之手裡提著幾個小燈籠,笑得開心:“這景色壯麗,確實並非那錢塘湖可比。”

“各有其美吧,”謝道韞接過來一個小燈籠,“錢塘湖勝在精巧,秀美,而這大江,卻獨有其曠,我聽說在北方,到了冬日,那滿天飛雪之間,更是天地晶瑩,只可惜我們無緣得見。”

“不難,你若是喜歡,以後我們去便是了。”

“怎麽不難,難道你還要喬裝打扮,去往塞北,過燕而入柔然?”

“為什麽不行?”

謝道韞頓住腳步,回過頭來,看向王凝之,卻見他目光落在遠方的江面,眼裡倒映著江船漁火。

“夫君,你說真的?”

“只要你想去,這天大地大,我都會陪你。”

謝道韞微微一笑,瞧著岸邊沒人,便投入他懷中,感受著溫度與喜悅。

遠處的江面上,數不清的船隻來來往往,從沿岸地帶,漸漸向著四方。

一艘遊船自遠處的黑暗中來。

船頭,一位姑娘頭戴鬥笠,安安靜靜地坐在甲板上,目光落在秦淮河岸,那燈火輝煌,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倒映在她眼中,卻似乎被墨色的瞳孔裡,那冷厲所吞噬。

她的身邊,有一個小盤子,裡面放著一壺酒。

而手邊,則是一杆被黑布包裹起來的長槍。

拿起酒壺來,一口便喝乾,之後放下,目光幽幽,只是默默注視著尚且有一段距離的建康城。

身後‘咚咚咚’的腳步聲響起,一個身形相當魁梧的姑娘,手裡提著個小燈籠,走了過來,站在她旁邊,低聲:“天香,你急著一天多沒睡,就為了能坐船瞧這秦淮河?咱又不是沒來過這兒,要是一直騎馬,也不用這麽緊促,你還能休息會兒。”

“我想看看,他眼裡的建康城,是個什麽樣子。”趙天香開口,聲音冷漠,“再給我取壺酒來。”

“你身上的傷還沒好,急著出來,今晚不該再喝酒了。”

沉默。

嚴秀紅歎了口氣,從懷裡取出一個酒壺,丟進盤子裡,“總不想明兒醉醺醺地去吧?喝完這壺,該休息了。”

“巧雲和余勇已經入了建康,和咱們的人接上了,你要查的事情,估計很快就會有結果。”

站了一會兒,沒有回應,嚴秀紅默默走回車廂,又望了一眼。

自從年後開始,趙天香就愈發沉默寡言了,每次有任務,都衝在最前頭,前些日子去了一趟鬱林,還受了傷,本想讓她休息一段時日,可偏又接到王凝之的消息。

一路騎馬,疾馳而來,卻又在最後,乘船而行。

搖搖頭,嚴秀紅離開了。

船頭,那個姑娘還是默默地坐在那裡,就像一匹躲在黑暗中,獨自舔舐傷口的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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