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下，星光璀璨。

　不知何時，海邊升騰起一股淡淡的白霧，就像一層輕紗般，落在大海上，海水折射著的星光，仿佛也變得朦朧幾分。

　躺在沙灘上的夫妻倆， 隻覺得臉上有一絲濕潤，謝道韞睜開眼，又挪動了一下，挨著丈夫，伸出手在面前揮了揮，讓風帶走這潮濕， 輕聲:“夜間的海邊，倒似乎要比白天更加美。”

　王凝之露出個笑容，讓妻子枕在自己胳膊上， 手指環繞著她的長發，拿起手邊的扇子，為妻子趕走濕氣，“這時候看星星，最是美麗，不像城裡，雖然是同一片天空，感覺卻完全不同。”

　謝道韞點了點頭，輕聲:“‘大東篇’有雲，跤彼織女，終日七襄。雖則七襄，不成服章;睨彼牽牛，不認服箱。”

　“‘釋天篇’則言，河鼓謂之牽牛。”

　“‘豳風’又談，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發， 二之日栗烈;無衣無褐， 何以卒歲。”

　“《史記·天官書》:牽牛為犧牲。其北河鼓。河鼓大星， 上將;左右，左右將。婺女，其北織女。織女，天女孫也。“

　“北鬥七星，所謂‘旋、璣、玉衡以齊七政’。杓攜龍角，衡殷南鬥，魁枕參首。”

　“東宮蒼龍，房、心。心為明堂，大星天王，前後星子屬。不欲直，直則天王失計。”

　“南宮硃鳥，權、衡。衡，太微，三光之廷。”

　“西宮鹹池，曰天五潢。”

　“北宮玄武，虛、危。危為蓋屋。”

　“天星無窮盡，以此而相命， 或有其意，或為人心所致， 卻不曾知， 星命而論，大失其本，人皆望星之宿命，卻不識星之瑰麗，或可言其因小失大。”

　王凝之笑了起來，貼了貼妻子的臉頰，說道:“倒是難得啊，你飽讀詩書，卻不覺得星命之困窘，反而因星光而感動。”

　“那你呢?”謝道韞輕聲問道。

　“我?我只是愛上了這片斑斕的星空而已。與我而言，它是何命，又有甚關系，星象之變化，含義，統統都是其他，我愛的，就只是星星本身，就如我愛你，這與其他都無關系，無論你是謝道韞，還是李道韞，還是謝道道，這有什麽區別?”

　“瞎說什麽呢！”謝道韞沒好氣地一拱腦袋，撞了丈夫一下，“什麽謝道道，這都是什麽名字，虧你說的出口！”

　“領會精神，領會精神就好。”王凝之尷尬地笑了笑，攤上這麽個文化程度高的媳婦兒，也是麻煩，這種煽情的時刻，居然還要管語言的藝術。

　謝道韞也嘟著嘴，很不滿，攤上這麽個丈夫，也是麻煩，這種煽情的時刻，居然能蹦出來這麽沒水平的詞。

　看了一會兒星星，總算是心情好些了，瞧著丈夫也覺得沒那麽討厭了，謝道韞再次露出笑容，“說起來，咱們可要比牛郎織女好太多了，雖然人生總有個時間，不如他們永久，可我們能時時刻刻地守在一起，總算是上天垂憐。”

　“是啊，”王凝之感歎，“我有時候會想，自己真是幸運，能有相愛之人，還能日日相守，有的時候會覺得，不論是你高興的樣子，還是生氣的樣子，都是那麽美麗。”

　謝道韞嘴角不自覺彎起一個弧度，“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劄劄弄機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複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這首詩就很好，雖作者無從考，卻是言中有情，情中有景。”

　“同樣是一條無法跨越的長河，牛郎織女相隔兩岸，難以想見，我們卻同處一邊，方有如今的時刻。”

　王凝之正在聆聽，海浪拍打在岸邊的聲音，卻覺得臉上微微濕潤了一下，轉過頭去，故意惡狠狠地說道:“好啊，你居然敢偷偷親我！”

　謝道韞一副與我無關的樣子，“沒有的事兒！”

　“好啊你，偷親就算了，居然還不承認！”

　說罷，不等她回話，王凝之就飛快地親了一口妻子，之後在她慍怒的眼神中，得意地笑了起來，“咱可是從不吃虧的人！”

　謝道韞白了一眼，翻身過來，半個身子壓在丈夫身上，揮手奪過他另一邊手裡的扇子，手腕一抖，就將扇子合攏，做勢要砸。

　王凝之急中生智:“夫人且慢！我突然有一個靈感！”

　謝道韞果然停下了手，只是撐在丈夫胸膛上，好奇地看著他，王凝之眼珠子急轉，脫口而出:

　“銀河夜光波浪平，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

　回答他的是，是輕輕的一個吻。

　……

　夜色更濃，周圍幾乎要落入黑暗，綠枝走了過來，喊了一聲，兩口子才慢慢爬起，一邊往回走，王凝之一邊笑，“你平時可是個勤勞的人啊，今兒可放懶了，一晚上都躺在沙灘上。”

　謝道韞眼睛彎彎，像是月牙一般，大概是在夜色之中，並沒有像平時一樣注意形象，便是走著路，也是挽著丈夫的胳膊，半個人靠在他身上，回答:“難得能有這麽個機會，我當然要抓住了。”

　“就算是這次回去以後，我也盡量不再牽涉到這些麻煩之中，我娶你來，是要和你一起好好過日子的，又不是要你陪著我去辦大事兒的，要是為了辦事，多的是人可以幫忙。”王凝之握了握她的手。

　謝道韞笑了笑，“這可不好，我雖然喜歡平靜的日子，喜歡你輕松歡快的模樣，但我也喜歡跟著夫君去走南闖北，喜歡我的夫君，那股旁人達不到的氣魄。”

　“況且這次來海邊，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

　“什麽道理?”王凝之好奇地問道。

　“長久之道，在於一張一弛之間，”謝道韞緩緩說道，“以前的我太緊繃了，覺得事事都要盡善盡美，給了自己很大壓力，也讓你為我擔心，但以後不會了，就算是回到家裡，或者去別的地方，我也總要給自己輕松閑暇的時刻，當然了，你要陪著我才行。”

　“沒問題，”王凝之點點頭，意氣風發，“陪夫人，這是責任，也是榮耀啊。”

　“貧嘴！”謝道韞嬌嗔一聲，放開了丈夫，眼前已經是帳篷旁邊了，烤肉的香味，和旁邊桌子上放著的，在燭光下美輪美奐的菜肴，和清冽的酒水，都是那麽吸引人。

　……

　講道理，王凝之是打算大家坐在一起吃的，反正也沒幾個人，都是平時就跟在身邊的，可是他沒有想到，不僅是謝道韞不置可否，就連徐有福和綠枝都不肯答應，而其他丫鬟和護衛們，則完全不搭理自己。

　於是，坐在帳篷邊上的，就只有兩口子，綠枝站在旁邊伺候著，徐有福則是搬著一張凳子，和那邊幾個護衛，一邊翻轉著烤羊，一邊從上頭用刀子剔肉下來。

　至於幾個小丫鬟們，則圍坐在一張桌子那兒，每當男人們送來肉食，就甜甜地笑著答謝，於是這群傻乎乎的家夥，就顧不得自己吃了，明明流著口水，還是強忍著，就為了得到一個微笑。

　瞧著丈夫多少有點兒鬱悶，謝道韞笑了笑，開口勸慰，“你看，很多時候，其實不用我攔著，大家都不會答應你的，我明白你的心情，這時候沒外人，也不是什麽正式場合，你覺得無所謂，大家坐在一起，還能聊聊天什麽的，可是啊，夫君，很多時候，這對他們來說，其實是件麻煩事兒，就算你再怎麽平易近人，身份畢竟有別，大家跟你坐在一起，是很難做到真的放開心懷的，還不如分而坐之。”

　王凝之撇撇嘴，“平日裡徐有福那小子，跟我在書院的時候，每次去錢塘，不也是坐一張桌子上吃飯的?我也沒見他懂得孝敬我。”

　謝道韞眨眨眼，“所以說，徐有福我還是很放心的，雖然他平日裡確實有些沒大沒小，但一來是受你影響，二來是忠心。這個忠心呢，從這裡就可見一斑。”

　“如何可見?”王凝之眯著眼，很是疑惑。

　“從他的行為，都是為了你的威嚴，就可見了，他跟你單獨在外頭的時候，確實會隨意許多，但只要還有家裡別人在，就會很注意這些，若是現在只有他一個，肯定會過來跟你坐一起，但他不會讓其他家丁們過來的。而且有其他人在的時候，徐有福自己也不會跟你坐著，你想想，他一個大管事，都自覺地去旁邊，那別人誰還敢呢?”

　“這小子，”謝道韞微微一笑，“嘴上沒個把門的，不過辦起事兒來，確實靠譜。”

　“那你呢，你也是這麽想的?”王凝之看向站在旁邊的綠枝。

　綠枝很自然地點點頭，“對呀，以前可能還有個例外，現在公子您已經是官了，哪兒能和下人們坐一起呢，偏偏您又是個不在意這些的，那我們這些人，就要更在意些了，不然旁人瞧著，笑話咱家呢。”

　王凝之長長地歎息一聲，“登高而覺孤啊，看來是我太優秀了。”

　短暫的沉默之後，王凝之忍不住了:“你們怎麽沒人接茬兒?”

　謝道韞翻了個白眼，目光依舊在面前切好的烤肉上，嘴裡淡淡說道，“夫君啊，我就是說，咱能不能不要把什麽事兒，最後都用一句‘我太優秀了’來結尾?”

　瞧著王凝之尷尬的樣子，綠枝忍不住笑了笑，急忙撇過頭去，假模假樣地收拾著餐盤。

　“不過，”謝道韞緩緩說道，“今兒也算是難得，能有這麽個閑暇的時候，大家不必太過拘束，這樣吧，一會兒讓你們公子，給講個故事?”

　綠枝眼前一亮，急忙點頭，而坐在旁邊小桌子那兒的幾個丫頭，也是馬上回頭來看著王凝之，眼神裡充滿了希冀。

　王凝之輕輕咳嗽一聲，“既然大家有這個要求，那我就展現一下吧。”

　隨著夜色更深，星光越發燦爛，海上的霧氣也漸漸消散，海面上的浪濤，逐漸平息，平靜的海面上，星光斑斕，整個世界都呈現出一種瑰麗的色彩。

　海灘邊上，夫妻倆坐在沙堆上，而徐有福則手裡拎著一條雞腿兒，吆五喝六地安排著大家坐在篝火旁邊。

　在所有人期待的目光下，王凝之笑了笑，開口:

　“傳說在很久很久以前，月亮愛上了太陽，她每天都偷偷地跟著太陽，偷偷地愛著他，可是日複一日，她始終沒有機會與太陽站在一起，直到有一天，烏雲蔽日，月亮鼓足勇氣，站在他身邊，表達了自己的愛意。”

　“太陽答應了月亮，可是他們一個在白天為人們照亮，一個在夜晚為人們照亮，便說道:‘好啊，從現在開始，你來追我，你追上我的時候，我們就能在一起了。’”

　“於是，從那一天開始，月亮就日複一日地追逐著太陽，人們就能看到，每天太陽落下的時候，月亮就會升起，而月亮追到天盡頭的時候，太陽再次從東方升起，就這樣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星星和月亮是好朋友，但星星是非常害羞的，平時都躲在雲層之中，不肯露面，隻願意隔著雲層，瞧瞧地看著大地。”

　“星星一直都在旁邊守護著月亮，每當月亮在思念著太陽的時候，就會缺失一部分的光芒，這就是彎月，而這個時候，總會有許多小星星，守候在她身邊。這就是星星在安慰著她，鼓勵著她。”

　“每到十五的時候，月亮就會綻放自己全部的光芒，成為圓月，讓大地上的人們，都可以團聚。”

　“星星問她， 你自己都見不到愛人，還要成全別人嗎?月亮回答，正是因為我見不到愛人，所以才明白這相思之苦。”

　“於是，星星被月亮的愛所感動，便決定要站出來，幫助自己的好朋友，所以，每當我們看見星光璀璨的時候，往往就瞧不見月亮了，這就是星星幫助月亮完成工作，來為人間照亮，讓月亮可以去和太陽相會。”

　“就像今晚，星光璀璨，那是因為她在幫助月亮，而這個時候的月亮，在太陽的身邊。”

　聽著王凝之的聲音，所有人都仰著頭，看著那滿天繁星，眼裡充滿了向往，幾個小丫頭都眼泛淚光，為月亮的愛，星星的守候而感動。

　一切都那麽美好。

　除了一個徐有福，在大家鄙夷的目光中，拿著一塊髒帕子，抹著眼淚，說道:“小丫就是我的太陽，也是我的月亮，我會一直追逐她，守護她。”

　紫筆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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