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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晉隱士》第328章 春雨心事
  永和九年。
  三月,王玄之入京,授尚書右丞,佐仆射而掌錢糧。
  謝奕過建康,入兗州,掌甄城,泰山郡, 立兵邊境,以應北燕。
  侍中蔡謨,以譙郡,歷陽郡而連,控豫州,遙指洛陽, 潁川。
  征西大將軍桓溫, 屯軍以南陽,兵威向北, 兵鋒所向,即為蒲板。
  燕皇帝慕容儁以太尉封奕、尚書令陽騖,陳兵鄴城以應。
  燕慕容恪率軍至上黨,以克平陽。
  是月,秦車騎大將軍苻雄,攻破池陽,陣斬孔特,後率軍急行平陽。
  燕,秦之戰,已在眼前。
  秦皇帝苻健下令,以龍驤將軍苻堅,執掌蒲板,掃清諸地叛亂,以應桓溫。
  建康。
  王玄之一身朝服, 站在崇德宮殿外,垂手以待。
  沒多久,張道禦便走了過來,打量了幾眼,笑著拱拱手:“王大人。”
  “道尊。”王玄之回禮。
  “諸葛大人年邁,說話又慢,每次與陛下,太后和幾位王爺議事,都要很久,大人不妨與老夫走走?”
  “好。”王玄之微微一笑。
  “去年,我還和令弟,王凝之在這兒散步,想不到今年,就能和王大人同行,琅琊王氏,人才濟濟。”
  王玄之回答:“叔平在京城之時,多虧了您的照顧,回家之後,也多與我提及,這次我來建康,為您帶了些禮物, 只是一直沒機會見到您。”
  張道禦笑呵呵地,感歎:“雖是一家兄弟,王大人卻和令弟截然不同啊。”
  王玄之也笑了起來,“叔平是個愛玩的性子,在哪裡都是一樣,雖然不肯說,但我想他在建康的時候,也沒少給大家添麻煩。”
  “添麻煩自然是有的,但他也幫了不少忙,陛下也是承情,今日請你等待,想要讓你幫著鑒賞一下他收藏的書畫,也有這個緣故。”
  王玄之停住腳步,行了一禮:“多些道尊相告。”
  張道禦笑容滿滿,小胡子一抖一抖,“我也有些年,沒去過會稽了,令尊遊山玩水,怕是都把我們這些老朋友給忘了。”
  王玄之搖搖頭,“父親時常會與我們提及,當年在京城時,與諸位大人把酒言歡,只不過這些年,故人紛紛榮養,大家天南海北,再難一敘。”
  “是啊,還是年輕好,你如今才剛剛入京,有的是時間來一展胸意,等再過些年,老夫的那些徒子徒孫們,也要你們兄弟,多加照拂著些。”
  王玄之笑容不減,卻微微皺了一下眉,雖說王凝之在京城時候,和這老道士關系不錯,但自己才剛來,便如此熱情,未必是件好事。
  似乎猜到他心中所想,張道禦手裡的拂塵一甩,搭在手臂上,笑著說道:“要不是那王凝之,又跑到錢塘去,老夫這些事兒,該是跟他說的,這小子來京城一遭,可是要了老頭子半條命喲。”
  王玄之眯眯眼,心念神轉之間,已經明白,看來是皇帝陛下,打算透露一些消息給自己了。
  兩人閑聊著,走走停停,很快,崇德宮大殿裡,走出一些人,諸葛恢就在首位,很是年邁,腳步遲緩,但那雙老邁的眼睛,卻讓人望而生畏。
  多少年的朝廷重臣,其威嚴,遠遠不是身後其他幾個大臣能比,就連跟在他身邊的司馬昱,都顯得差了一些。
  王玄之趕緊上前行禮問好,諸葛恢打量了幾眼,說道:“琅琊王氏入京,意欲何為?”
  王玄之不卑不亢,“自是為陛下效力。”
  諸葛恢冷笑,目光低沉,“為陛下效力?內憂外患之時,果見忠勇之士啊。”
  王玄之直視著他,“我等身為臣子,自當為陛下前驅,陛下賜士族榮耀,士族自當為陛下扶持社稷,定內安外。”
  “好,好,”諸葛恢淡淡說道,“切莫忘了,這份榮耀。”
  說完,便拄著拐杖要走,王玄之側身讓過,又給幾位王公大臣行禮,其中有幾人微笑以待,也有幾人目不斜視。
  見到皇帝的時候,他正站在桌前,和太后一起看著地圖,等到王玄之見禮之後,便問道:“王凝之如今在何處?”
  “在錢塘讀書。”
  “好,既然他不在,朕便問你也是一樣,你來告訴朕,這一句‘劍氣已橫秋’是什麽意思。”
  王玄之坦然回答:“舍弟自是勸進之意。”
  “勸誰進,勸朕,還是勸士族,還是勸桓溫?”
  “都勸。”王玄之解釋,“今天下大勢,我大晉劃長江以南而治,北方多年混亂,各方角逐,而今北方形勢已明,秦,燕對立,若是等他們再分出個高下來,那我大晉,要面臨的就是一整個北方了。”
  “這就是你入京的原因麽?”司馬聃指著地圖,“靠近些。”
  王玄之依言走上前,看向皇帝手指的地方,正是秦,燕,晉的交界處。
  “琅琊王氏覺得是時候出兵了,那你來告訴朕,勝負幾何?”
  “臣說不上來。”
  “說不上來?”司馬聃轉過臉,已有些威嚴之色。
  王玄之坦然應對:“陛下,軍陣勝負之事,一在後方保障,二在前線應對,自古以來,以少勝多,以強驅弱之事,從無定論,臣確實不知。”
  “那你琅琊王氏,便想要勸進?”司馬聃臉帶怒意。
  “臣之所以勸進,並不是確定,我們能勝,而是確定,這是我們最好的機會了,若再不進,未來的機會,只能越來越小。”王玄之的聲音很平緩,“合則分,分則合,北方已分多年,正在漸漸相合,如今只剩秦燕,無論誰勝誰負,自有一方勝出,而勝出的那一方,自然要比如今的秦,燕,都要更難對付。”
  “朕明白這些,”司馬聃依然直視著他,“那你入京,又能如何幫到朕?”
  “陛下,琅琊王氏這些年,一直在各大士族之中斡旋,臣能幫到陛下的,就是讓前線的將士們,絕無後顧之憂。”
  ……
  直到王玄之離開,太后褚蒜子都坐在一旁,未開口一言。
  殿門關上之後,皇帝才開口:“母后,你覺得王玄之,有幾分可信?”
  褚蒜子皺了皺眉,“他說的,應該都是實話,這些事情,諸葛大人也對我們說過,如今確實是個好機會,可王玄之,必然還有其他打算,未曾明言。”
  “王家的這些人,各個滑不溜手,一個王凝之,浮誇做作,卻總是能在人沒注意到的地方,計策頻出,算計於心;如今這個王玄之,又是個城府極深之人,他告訴你的話,其實就是在說,他身後的琅琊王氏,已經將士族之力裹挾,若我們不用他,前線難保平安,甚至連錢糧,都難以籌集。”
  “一個愛耍陰謀詭計,一個愛用陽謀威脅利誘,郗璿,可當真是生了兩個好兒子。”
  “那母后,我們該當如何?”司馬聃問道。
  “用他!”褚蒜子淡淡說道,“既然琅琊王氏想要立功,以此重回朝堂,那就給他這個機會!”
  “他有一點說的不錯,如今確實是時不我待,至於未來的事情,”褚蒜子臉上露出個冷笑,“若是謝家當真能取代了桓氏,又怎會屈居於王氏之下?”
  “陛下,做皇帝的,要的就是臣子們互相爭鬥,我們來居中協調,如今桓溫勢力過大,無人可抑製,那就讓王謝兩家,來對抗他,我們加以配合。”
  “等到桓溫勢弱的那一天,再重新平衡王謝即可。”
  “若是他們不是桓溫的對手呢?”司馬聃猶豫。
  “那便再無辦法!”褚蒜子聲音極烈,“皇族,士族協力,都無法打壓桓溫,那宣城之事,便會再現,無論如何,都不能讓桓溫再坐大了!”
  “謝家想要軍功,那就給他們,只要他們有這個本事!若是能再有一個將軍,比肩桓溫,我大晉這些年的皇族積弱,自可改變!”
  “只希望他們,別讓我們失望。”
  ……
  這場春雨,多少是來的有些著急了。
  謝道韞就坐在窗邊,雙手托腮,望著窗外的雨幕。
  雨不大,卻絲絲綿綿,就像一串串細密的珠簾,從天上鋪了下來,整個世界都帶上了一股輕微的水汽。
  好久都沒有這麽安靜過了。
  大概是跟著丈夫的時間久了,總是能對事物有些新的看法。
  以前的時候,下雨天,自己都是會用讀書來打發時間的,可是如今,卻更喜歡就這麽簡簡單單地坐在這裡,聽著雨的聲音,看著雨水從屋簷上凝成小溪流,歡快地流淌下來。
  茶香慢慢飄過來,小爐子上坐著的水壺,正在發出‘哧哧’的聲音,謝道韞卻懶得去管,只是享受著現在的這一刻。
  丈夫也該過來了吧?
  還是說,這家夥覺得今兒下雨,就不用上山來看自己了?
  念及此,謝道韞的心情,突然就沒那麽美麗了。
  昨天傍晚,在山下書院裡頭,丈夫的小院子裡,大家倒是吃吃喝喝地,很是快樂,本來在聽說丈夫那個請客計劃的時候,謝道韞是傻眼的,但後來想了想,居然沒有反對,反而覺得挺有趣兒的。
  大概是跟丈夫待在一起時間久了,自己的臉皮也變得厚了不少。
  結果,瞥見祝英台在那裡冷嘲熱諷,丈夫也是吵個不停的時候,突然就覺得很是有意思。
  平日裡的丈夫可不會這樣,大概也只有和這些他的同窗們在一起的時候,才能這麽輕松自在,嬉笑怒罵,皆出自心,也不用刻意地去想些什麽。
  而這些,也是自己沒有的,身為女子,雖然飽讀詩書,卻沒有在書院裡上過課,最多也就是小時候跟著娘去豫章的時候,跟著阮氏的幾個親戚孩子們,一起讀過書而已。
  所以謝道韞,一向是不太懂丈夫對書院的情緒的,而昨晚上,卻驀然明白了。
  這裡對丈夫來說,也是個難得的自在之地,在這兒,他不算是個大才子,也不算是個做官的,甚至在幾個同窗眼中,都算不上什麽高門子弟,大家都只是個學子而已。
  也是在昨晚,謝道韞才見到那些學子們的另一面,原來,馬文才也是個很別扭的人,又想向自己道謝,又不好意思,敬杯酒都要躊躇半天。
  看他那樣子,就知道是不想聽荀巨伯在那裡絮叨那些瑣事的,但又很無奈,再厲害的脾氣,也架不住人家根本不在乎,就只是拍著他的肩膀,講個不停,也不能真的和同窗們為了這點事兒爭吵。
  倒是有些可愛。
  而那梁山伯,可當真是個書呆子來的,自從知道了祝英台的身份之後,謝道韞便對她多了些關心,一則是敬佩她一個女子有此作為,二則是多少想觀察一下,她和丈夫住的鄰居,會不會有些麻煩。
  不過只要用眼睛看看就能知道,祝英台對梁山伯的關心,幾乎是溢於言表了,謝道韞就突然明白了,她為何會在這兒堅持上三年。
  也明白了,丈夫所說的,根本不可能是真的。
  算起來,自己也多少是有些關心則亂了,凡是跟丈夫有關的事情,總是會忍不住多想,很難再有以前那種果決。
  不過這也是好事,若是自己看待丈夫,和看待旁人是一般無二的,那還叫什麽夫妻?
  想到這裡,謝道韞嘴角露出個微笑,又馬上消息。
  這都什麽時辰了,怎麽還不來?當真就不來了?
  就下了這麽點兒雨,就不肯上山來看我?討厭!
  你昨兒可沒喝多,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酒量,你要是敢用這個借口,看我怎麽修理你!
  隱隱的,卻又有些擔心,丈夫不耐熱,昨兒又喝了酒,說不定是睡覺的時候,都沒好好蓋被子,一夜的雨,濕氣入屋,是不是著了涼,又醉酒上頭,這時候正難受呢?
  這就打算站起來,又停下動作,徐有福早上肯定會過去的,要是丈夫不舒服,他自然會去尋醫,也會上山來跟自己匯報。
  而且,這山上的大夫,可不就是蘭兒最高明嗎?
  總不能是丈夫怕自己擔心,就故意讓他別來?
  丈夫這個人,雖然有時候粗枝大葉,時常會惹得自己生氣,但偏偏又有些時候,心思很是細膩,他不會是擔心自己下山去,下雨路滑,所以就故意隱瞞了吧?
  不會的,丈夫才沒那個心,要真是生病了,肯定是蒙頭大睡。
  也對,自己不在身邊,他肯定又嫌藥苦,又找借口不喝,徐有福哪兒拗得過他?
  享受小雨的心情完全沒了。
  謝道韞的手伸出去,又縮回來,這麽掙扎了幾次,還是拿起了傘。
  卻聽見院子裡一陣腳步聲,抬頭一看,可不是丈夫撐著傘,出現在自己面前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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