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像是頂住了蒼穹,巨大的樹蔭遮擋了明媚的陽光,在地上形成了巨大的陰影。
江穆坐在大樹下,仰望蒼穹,渴望著那個人的到來。
今天已經是他二百歲的壽誕了,他清楚的記得過去二百年裡發生的所有事情,也能閉著眼就知道這座小城裡的任何一個角落。
他在這裡渡過了他的童年,少年,青年,然後娶妻生子,成家立業,養育兒女,孝順雙親,許多個日日夜夜,他會在農田裡忙碌,在打谷場上揮灑汗水,在西南的小山上砍柴,他幾乎把自己當成了一個凡人。
在他五十歲的時候,送走了這一世的母親,很快又送走了這一世的父親,他嚎啕大哭,悲傷不能自己,這悲傷裡,還有更多的是感激,他感謝這一對給他新的生命的凡人。
但那個人沒來,所以他只能繼續做個凡人。
兒子成親了,女兒出嫁了,孫子出世了,孫子長大了,孫子又成親了,重孫子又出世了。
一年一年又一年,兒子老死了,兒媳老死了,女兒,女婿老死了,他還活著。
孫子都七八十歲,滿頭白發,牙齒都掉光了,都忘記了他還有個爺爺。
從那個時候起,江穆就喜歡坐在大樹下,一坐就是一年,十年,很多年。
重孫子有時候會來看他,這小兔崽子現在也已經九十多歲了,拄著拐杖,走路都不利索。
他說,“太爺爺啊,我怕我哪天就把你給忘嘍,家裡的小兔崽子們都拿你當妖怪,我那個孫子,他都把你的事情給瞞著,我怕哪一天你死了,後頭沒人給你送行啊。”
凡人的苦樂啊。
江穆有時候也會覺得很有意思,屈指算來,他有三個兒子,九個孫子,十八個重孫子,目前還活著的就這最後一個重孫子了。
但老江家開枝散葉到如今,已經有三百多口子人,他覺得,他對得起自己這一世的父母了。
可那個人還沒來。
其實這座小城裡,等著那個人到來的,不止江穆一個,比如,到現在還水靈水靈的悅來客棧的老板娘米舟兒,比如壟斷了小城殺豬營生的屠戶紀元,仵作白楚,還有縣太爺張三,天意酒樓的掌櫃齊玲兒,裁縫鋪掌櫃白羽。
當初差不多有十萬名修仙者被轉移來了這裡,除了少部分人之外,大家要麽娶妻生子,要麽嫁作人婦,開枝散葉,現如今兩百年過去,這座小城裡的人口已經超過五十萬人。
很多人都知道是怎麽回事,但真正了解全部情況的,只有江穆,他上一世是大羅二階天仙,所以他知道,他們這些人是被長生真人李肆給送入了一件能容人的仙器之中。
這沒什麽好稀奇的,真正的重點是長生真人李肆他能維持這麽多人口多久?
小世界終究只是小世界,若資源耗盡,所有人都會很慘很慘。
所以這兩百年來,江穆根本不敢修行,雖然這裡的天地靈氣似乎很充足,但他已經預料到了那最悲慘一日的到來。
他曾經也對紀元,米舟兒,白楚等人建言,他們在進入這裡時,就已經是煉虛境界,如果毫無節製的修行,那麽這個小世界很快就會崩潰。
還好,幾乎所有的修仙者在最終都同意了,他們放棄修行,節約每一點天地靈氣,開始為自己的後代積攢資源,並摸索著資源再利用,資源重生的法子。
他們建立了法律,規則,組建了官府,衙門,他們宣揚公良序俗,盡可能的延續這座小城的命運。
兩百年來,他們開墾田地,種植樹木,興修水利,修整道路,培養良種,發展商業,讀書教化,習武健身,傳授五音,講述古之先祖披荊斬棘,開拓大荒的故事,講述神話裡的仙人乘風禦氣的故事。
他們這些老家夥,把這座小城,當做了一棵孱弱的小苗,雖然都知道未來的結局必然是滅亡,但仍然要竭盡全力,讓現在的一切更美好一些。
兩百年了,很慶幸這個小世界裡的天地靈氣並沒有減少,雖然多了五十萬人口,卻也能做到家家有田種,家家有飯吃,有衣穿。
有家長裡短,也有市井煙火,有朗朗讀書聲,也有白發老者撫琴,仰天長嘯。
城裡的縣官每隔十年一換,但也只是換了個臉面,縣官自稱從雲華國帝都而來,帶來皇帝旨意,有增稅,有減稅,但更多的還是帝都裡發生的閑聞軼事,沿途的風餐露宿,那秀麗的河山,大河滔滔裡的船夫一曲。
小城裡西邊的驛站裡,偶爾還會有風塵仆仆的漢子,牽著幾匹寶馬,帶著行囊,大塊兒吃肉,大碗兒喝水,歇息片刻,便會疾馳而去,留給小城居民無限的遐想。
沒有人懷疑這一切,懷疑這一幕來自他們先祖給他們編織的一場夢。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娃兒長大了,娃兒娶親了,一壺老酒,半盞孤燈,夜幕闌珊時,更夫的梆子,老狗的幾聲汪汪,不知不覺,就習慣了。
然後,在過去了兩百年,那個人,李肆,就真的來了。
過去這兩百年其實他很少關注真靈寶塔裡的事情,因為最初他往裡面塞了十萬人,卻也留下了足夠他們生活,甚至是修行的資源,在真靈寶塔裡,除了不能渡劫飛升,想怎麽修行就可以怎麽修行,想怎麽折騰就怎麽折騰。
絕對不會出現餓死人的事情。
而且當初他也沒有想好怎麽走下去?
他沒有辦法。
就算後來決定重啟舊世,這些人也不適合帶出來,結果他因為閉關修行的緣故,一晃就是兩百年過去了。
可是當他在兩百年後進入真靈寶塔,他就愣住了。
真的,李肆此時仍然記得,他第一次進入真靈寶塔時的樣子。
一座孤零零的小城,四周都是沙漠,城門緊閉,城裡枯骨累累,慘絕人寰。
雖說他之前有留夠足夠多的資源,但是現在,也太詭異了吧。
小城四周的沙海不見了。
周邊六七座小山,綠意盎然。
山上有清泉流水,山下有農田片片,西邊有一條驛道,還有一座驛站,似模似樣的,差點讓李肆以為這裡真的能通往外界。
大約一百萬畝的農田,有一萬畝的菜田,還有果園,藥園,幾個零星的牧場。
一座陡峭的山嶺上居然還有一窩‘山賊’。
有桑林,有小湖,有漁夫,有藥農,有穿街串巷的小販兒,也有裝瘋賣傻的算卦先生。
小城還是那座小城,但城外已經蓋起了大量的房屋,農人種田,商人經商,有衙役捕快兒在維持秩序,有縣太爺在後院裡鬥蟋蟀。
有老者講古,有學堂讀書聲陣陣。
有賭館,有青樓,有屠戶,有仵作,有棺材鋪,有客棧,有酒樓,還有燈市。
有遊俠,有混混兒,有道士,有神廟,還有城隍土地。
五十多萬人在這裡活的有滋有味。
李肆打開資源帳本,發現他當初預留的資源隻消耗了不到十分之一,然後兩百年的時間裡居然給他淨賺了50份青色氣運。
雖然不多,但此地已經走上良性循環的道路。
預計未來再過兩百年,李肆留下的資源消耗到五分之一的時候,這裡的一切將正式盈利。
換句話說,只要他們自己不作死,這個小世界將長久的存續下去。
至於說人口的增長,反倒不是問題,因為這裡已經在誕生人族氣運,氣運多了,會反哺這個小世界。
人口多了,可以為氣運進行鎮壓,然後有一天,他們會發現,這個世界居然在一點點的擴大。
“這幫人,有點意思。”
李肆很快發現了真相,並且對這幫人帶給自己的驚喜感到很驚喜,這是一個大禮包。
兩相對比,真靈寶塔內的上一波原住民是什麽樣子,而這一波的原住民又是什麽樣子,完全秒殺啊!
於是李肆決定改變主意了,他原打算正式接手真靈寶塔,由他親自帶領,但現在嘛,現在就挺好。
小心翼翼的取出那塊幾乎要隨時碎裂的地契法印,李肆將其放置在小城正中的位置,這應該是最好的選擇。
因為這座小城也有地契法印正在凝聚雛形。
讓地契法印在這裡溫養吧,它已經傷痕累累,不堪一擊。
在舊世,李肆就算有足夠多的資源,就算有仙術【封】可以製作繭世界,對它來說都是一劑猛藥,會瞬間夭折。
只有這樣安靜的,充滿了煙火氣的小城,才是最佳的溫養良藥。
李肆慢悠悠的走在大街小巷,走著走著,他也變得白發蒼蒼,滿臉皺紋,兩眼渾濁,只有嘴角的笑容常在,而身上的包裹,還有一把被布包起來的長刀,足以表明他是一個外鄉人的身份。
“老人家,從哪裡來啊?”
走進米舟兒開的悅來客棧,李肆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
客棧小二熱情上前,送上熱茶,坐在櫃台裡的米舟兒也望了一眼,也不知是哪個老不死的又跑來演戲了。
這種從遠方而來的人設,非常受小城百姓的歡迎, 大家都喜歡聽故事,但對她來說就很無聊了,每年都要見到幾十個。
“我從靠山城而來,沿黑水河南下,經南渡城,楓華谷,翻過華山,又走過龍門沙漠,這才回到這裡。”
“回?”
客棧小二一愣,以往這種風塵仆仆的人都是過客,他們會帶來驚險刺激的故事,詭譎恐怖的傳說,令人沉迷的山水顏色,但歸客,還從未有過。
“您老,是從咱們稻香小城走出去的?”
“對啊,我九歲的時候從這裡走的,一晃已經是六十年嘍,我老了,但這裡卻一點都沒變。”李肆哈哈一笑,放下包裹,長刀,對著愕然望過來的米舟兒遙遙舉杯,拍案吟誦,“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小二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米師姐,好久不見!”
(今天有點感冒,驚恐中……只能兩更,大家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