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輸步聽到公輸齊三個字,身體微微一顫。
他也姓公輸?他也是公輸家的人?
父親來讓我找的人,難道就是他?
公輸步忽又憶起,村裡人一直曾說,堯山村雖然與世隔絕,但總有人不甘心居於村中,想方設法逃出村去,父親的父親便是其中一個......
白須老僧忽然一怒,“公輸齊這個名字,你休要再提!”
霜花女人不以為然,月色下,她的臉色有些呆呆的,沒有表情,似乎什麽事情也不能讓她發怒,依然冷冷地道,“三十年前是,三十年後也是,如何改的了呢。”
白須老僧本已怒發衝冠,忽然將氣又憋了回去,“罷了!罷了!無論是誰,你們今日都休想讓老僧離開此地半步。”
“你不走,別逼我動手好嘛。”女子默默地說道。
“阿彌陀佛,老僧恕難從命,施主動手吧。”
他話剛說完,忽聞“嗖”地一聲,女子抽出一把刀來。
“夫君看刀吧。”她一聲呼喝,刀鋒即出。
然而她呼喝的時候,臉上也是呆呆的沒有表情,像是一具美麗的雕像,又白又呆。
白須老僧抬起禪杖,兵刃相接。
霜花女人的身子異常嬌柔,可她的刀使得像彎月,左右上下,面面俱到。
片刻之間,白須老僧節節敗退。
“夫君,你不是我對手好嘛。”不知什麽時候,她的刀已經架在了白須老僧的脖子上,話聲又冷又柔。
白須老僧手中禪杖哐啷一聲掉落在地,掩面而泣,“事情都過去快三十年了,你們難道還不願放過我嗎?”
“夫君,娥兒讓你跟我回去,是要你享盡榮華呢。”
“可是......老僧年近古稀,怎配做你夫君?”
“沒有事的,當初娥兒立下過誓言,只要能擁有玉明心,無論是誰,便做娥兒之夫君。當初,娥兒救過你的命,你說要娶我,我將玉明心交於你,你可是對娥兒信誓旦旦的呢。”
老僧忽然轉哭為憤,“當初老僧答應了你,那是因為我不知道你的......直到後來我發現了你的身份,我豈能不走?”
“唉。”霜花女人一聲冷歎,“答應了怎能反悔呢?說好了做娥兒夫君,即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辭。而且......你也享盡了榮華富貴,娥兒何曾虧待過你呢。”
“再說,當時你若不做娥兒夫君,以你的本事,只怕也是流落街頭,無名爾爾吧。”
老僧歎了口氣,轉怒為哀,“唉,當年老僧全因一時好奇心起,拋下妻兒,離開了堯山村,才步入今天這步田地,我悔不當初啊!”
霜花女道,“夫君,事到如今多說無益,你不如跟娥兒回月亮山,還能享十年快活日子呢。”
老僧道,“善哉善哉,老僧當年想回村中,已不求什麽快活日子,只求與妻兒團聚,可惜被村裡人無情拒絕,此時隻想找個僻靜之地歸隱,於塵世無戀,你還不如現在就殺了老僧。”
霜花女凝視於他沒有說話,她神色木訥,仍然沒有表情。
老僧抬起頭,只等她刀起落下。
霜花女又歎了口氣,“唉好吧......既然你不想做娥兒的夫君,那便只能做死人吧。”然而這般無情的話,她竟也能說地如此嬌柔。
就在這時,忽然一個孩童衝到了老僧面前,擋住了霜花女。
這人正是公輸步。
“是誰呢?”
白須老僧睜開眼,
卻見公輸步擋在自己身前。 “哪裡來的孩子呢,快將他攆走。”霜花女身後六名仙女得令,前來驅趕公輸步。
公輸步轉身抱住了白須老僧,“爺爺!”
白須老僧滿臉茫然。
公輸步轉過身來,抱住女人的腿,“求求阿姨,不要殺我爺爺!”
“他是你爺爺嗎?”
公輸步點頭。
“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公輸步。”
“我要你爺爺跟我回去做夫妻,只需他跟我走,我便不殺他。”
夫妻?
公輸步滿臉疑惑,看向白須老僧。
白須老僧顫聲道,“孩子,你從何處來?”
“堯山村。”
“你爹爹叫什麽名字?”
“上公輸,下允。”
“你......你......”白須老僧端詳著他,嘴裡吐不出字來。
過了好半天,才又道,“你是......允兒的孩子?”
公輸步想起父親交給他的信物,連忙拿出,示於白須老僧。
白須老僧一見那信物,摸在手中,確認無誤。
“你......你怎麽找到這裡來了?”白須老僧一陣驚訝,一陣歡愉。
公輸步道,“回爺爺我是受了爹爹的囑托而來的。”
公輸齊道,“為何?”
公輸步忽然大哭出聲,“家......家沒了......”
公輸齊連忙問及緣由,公輸步於是將堯山村,以及遭遇靈獸九釵襲擊諸事簡言相告。
公輸齊聞言一震,抱住公輸步,“好孩子,爺爺三十年前貿然出村,沒想到今日還能與你一見,爺爺先前還以為你兩是這個女人派來的。”言及此處,又是一陣潸然,“只可惜,你我爺孫剛見面便要......”
“好了嗎?你到底跟不跟我走呢?”霜花女冷冷地問道。
公輸齊本求一死,也不願答應她。
但此時忽然冒出一個孫兒來,他慌亂無比,心情繁複。
三十年前,他拋兒棄妻,獨自出村闖蕩江湖。三十年後,他功名俱無,隱秘在這個連山賊都覺得窮酸的寺廟裡,苟且一生。
他時常想著堯山村,但他已然回不去。
如今,他自己死在這個女人的手裡也就罷了,可偏偏孫兒剛來投靠自己,便又無了依靠。
萬萬不行。
他歎了口氣,只能點頭答應,“老僧只有一個條件,你若答應,老僧便跟你回去。”
“好,夫君請講。”霜花女道。
公輸齊指著公輸步,“你若似月也要善待他。”
“不可以。”
“為何?”
“因為我若似月除了主子是男人,其余只能是女人。”
“這......”
“這是規矩,恕難答應夫君。”
公輸齊臉上全是怒色,他忽然一個起身,抱起公輸步就往寺外衝。
霜花女和六仙女未及反應。
“追!”
公輸齊牽著公輸步,奔出百余步。
他身法本就不及霜花女,這時帶了個公輸步,更是緩慢。
隻頃刻間,便被追上。
“夫君,你要往哪裡逃呢?”霜花女已立於他身前,擋住了月色。
六把刀又架在了他的身上。
公輸齊哭求道,“三十年過了,何苦死死糾纏?”
霜花女道,“我立過誓言,執意如此,夫君你還是乖乖跟娥兒回去吧。”
她話剛出口,一名隨從仙女近身道,“主子,有東西從山腰駛來。”
“什麽?”
“不知,似從那山寨中而來。”仙女朝著山腰一指,一個黑影撲閃上山,速度奇快。
霜花女微皺眉頭,想不到沒有表情的她,竟然也會皺眉頭,而且如此白皙的臉,皺著眉頭也是那般溫柔。
“快走吧,勿要旁生枝節。”話語一出,六名仙女圍住公輸齊,將他架了起來。
公輸齊身不由己,被迫而行,隻留下公輸步呆在原地。
剛走兩步,公輸步追了上來,扯住霜花女的裙子,“放過我爺爺!”
霜花女不與小童動手,讓他放開。
公輸步不放。
霜花女手起,輕輕抓住他手腕。
就在這時,一團黑影落下,向她而來。
霜花女抓住公輸步,閃身急躲。
便在這一刹那,那黑影已立於身前山縫裡。
黑影足有一丈來高,一丈來寬。
“我若似月與閣下素無瓜葛,還請借道。”一名仙女上前,向黑影行禮。
可她話音剛落,一道巨大的鉤子“唰”地一聲飛出,直中仙女胸口,透胸而過。
素白的衣衫被染得血紅,這仙女料來是活不成了。
霜花女大驚失色,引眾女后退,準備持刀禦敵。
那怪物從黑影中走出,是為一隻巨蠍。
巨蠍生有八足六鉗一尾,一尾為釘鉤。
六鉗使出,威風凜凜,眾女散退。
尾釘劃過,直指霜花女。
眾女各施刀刃,聚神合攻。
刀砍在甲殼,紛紛折斷。
巨蠍尾鉤趁機攻來,霜花女撤身,但一不留神,卻勾走了她手中的公輸步。
原來,它的目標是公輸步與乩月兩個小童。
孫兒被勾,公輸齊大驚失色,衝出人群,縱身而起,“畜生,還我孫兒!”一把抱住公輸步,不讓它勾走。
它尾鉤高抬,竟將爺孫二人吊起。
霜花女見狀,使刀來救。
她武藝過人,遠在其他仙女之上,又有寶刀在手,一過十余招,拒異獸而不落敗。
眾女複又齊上,六女對六鉗,兩邊一時勢均力敵。
然而巨蠍被圍,尾鉤左右急甩,登時將公輸齊連同公輸步扔出十丈來遠,尾鉤一得空歇,立馬加入戰團,突襲而至,霜花女未曾防備,腳踝立馬被劃出一道傷口。
霜花女一傷,局勢傾倒。
“這怪物好生厲害,主子你快跑,我們掩護你。”眾女搭手來救,霜花女趁機抽身。
卻說爺孫兩人被拋出數丈之高,向亂石堆飛去。
這一墜落,隻摔得頭暈眼花,肝膽欲裂。
公輸步爬起身來,才發現自己毫發未損,然而公輸齊卻已是奄奄一息。
原來摔落之際,公輸齊將公輸步死死抱在懷裡,自己摔了個粉身碎骨,卻保了孫兒平安。
公輸步大叫爺爺,可惜公輸齊已無生還之機。
數日之間,公輸步親友盡失,誰知剛與爺爺相識,卻也落得如此慘絕人寰,不禁埋頭痛哭。
“爺爺!爺爺!爺爺!”
這時霜花女落於一旁,凝視於二人,她面無表情,自言自語道:“當年我救你,你答應娶我,娥兒當了真,才將玉明心交於你,沒想到你得知我的身份,轉身就跑。後來你娶妻生子,得知我尋了你二十年,你便躲在這座寺廟裡。如今我要帶你走,你又與我刀劍相向。”
公輸步扒拉著霜花女,“還我爺爺!還我爺爺!”
“他已經死了,你再叫也無用呢。”她腿上浸滿了血,眼神空洞。
這女人的話聲很溫柔,但她表情既呆滯,又無情。
公輸步止住哭聲,繼續嚷嚷,“還我爺爺!還我爺爺!”
霜花女不再說話,歎了口氣,轉身離開。
公輸步又連叫了好多聲,公輸步心中悲痛,刨開一處小石堆,要將他安葬。
公輸步搬動他身體,袖中一顆明珠滾落而出,那明珠璀璨明亮,絕非凡物。
公輸步將其拾起。
這時感覺又有人站在了他的身旁。
是霜花女,她又回來了。
公輸步以為她回來幫自己,連忙哭道,“阿姨,你快幫幫我。”
誰知霜花女一句話也沒說,拉著他就走。
公輸步掙扎大叫,“你幹什麽?你要帶我去哪裡?”
“回若似月。”
“你不是不要我跟你去嗎!”
“你爺爺死了,他欠娥兒的,就你來還吧。”
“你說什麽?”
“祖債孫還。”
“什麽祖債孫還,我不欠你。”
一個八歲小童雙手被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子拖著,滋地而行。
“你爺爺對我許了誓言,如今他死了,兌現不了,就由你來兌現,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的夫君好嘛。”
公輸步聞言,嚇了一大跳,拚命掙扎。
可他一個小孩,又怎麽能掙扎得脫。
“胡說八道!他是公輸哥哥,不是你夫君。”乩月不知從何處鑽了出來,抱住公輸步。
然而就算兩個小童,又怎麽拗得過一個身負武藝的女子,於是,兩小童都被她拖著走。
公輸步掙扎不脫,一口咬在她的手上。
霜花女吃痛,公輸步乘勢擺脫,牽著乩月就跑。
就在這時,黑影撲來,巨蠍忽至,原來眾女力戰巨蠍,少了霜花女,雖拖住一時,最後也紛紛斃命於其鉗下。
霜花女只能暫放兩童,與怪物周旋。
兩童穿過亂石堆,朝山下奔逃。
正是心焦力疲,忽見一個人影躥了上來。
乩月哭道:“啊,是妖怪!是妖怪!”
“孩子,別怕,是我!”那身影走近,竟是先前出現在山寨中的灰袍道士的北鬥子。
公輸步和乩月大吃一驚,“你......你還沒死?”
公輸步隻道銀喚蛇厲害無常,他童言無忌,想到什麽就說了出來。
北鬥子也是風趣,“死不了,只不過......貧道無能,料理完那些山賊,大多孩童已入了怪物之口,來不及施救了,而且貧道不是那個人的對手。”
北鬥子又道,“貧道在山上搜尋生還者,找了數個時辰,還好你兩讓我遇見了。”說罷提起了公輸步和乩月,“咱們這就走吧。”攜著兩小孩,朝著山下的另一頭奔去。
他雙手提著公輸步和乩月,
就在這時,卻聞一道比月還涼的聲音遠遠傳來,“夫君,你在哪兒?娥兒來找你來了。”
乩月道,“快逃,那個壞女人又來了。”
北鬥子納悶,“什麽壞女人?”
便這麽片刻之際,溫柔的聲音又傳來,“夫君,你等等我呢。”竟朝著他們而來。
乩月道,“那個壞女人,要公輸哥哥的爺爺做她的夫君,但爺爺死了,又要公輸哥哥做她的夫君。”
北鬥子皺了皺眉頭,暗想帶著兩個小童,不宜戀戰,還是救人要緊。
攜著兩個小童,飛縱而起。
“前面的道長,你快還我夫君好嘛。”霜花女在後,緊追不舍。
北鬥子朝著山下一口氣疾奔出十余裡地,他輕功絕佳,雖攜兩小童,亦漸漸將霜花女甩開。
又奔行十余裡,再不能聽到她的聲音,這才停下。
這時天已經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