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是要面子的，少年人尤甚，少年天子更甚。

　在姬誦看來，自己身為天子，包庇一個能夠給自己帶來快樂的內臣，這是一件再小不過的事情了，因此一開始的時候他才會主動將鬥雞的事情攔在自己的身上，目的就是保住沃操，不讓召公奭發配沃操。

　但是現在不同了，在召公奭的步步緊逼之下，沃操為了保住姬誦的顏面，竟然主動站出來承擔了罪責。雖然看起來沃操將所有的罪過攬在自己的身上是在保護姬誦，給他留面子，但是實際上卻是在赤裸裸地打姬誦的臉，並且告訴他“你是個廢物，連自己的內臣都保護不了，還要內臣站出來保護你”。

　沃操的行為是在打姬誦的臉，但是偏偏姬誦卻看不出來。不僅看不出來，因為沃操主動站出來替自己承擔罪責，姬誦還要對他心懷感激，不得不說這是一個天大的諷刺。

　就好像現在，在看到沃操主動站出來攬罪之後，姬誦看向沃操的眼神就變得柔和了許多。不僅如此，在內心的深處，他對召公奭的不滿也變得越發地強烈了起來，連帶著對親政的欲望也變得日益強盛。

　“總有一天，予一人要成為那真正口含天憲，一言九鼎的天子！”

　少年姬誦雙手緊握，在內心咆哮道。

　另一邊，眼見沃操如此識相地站出來攬罪，召公奭看向他的眼神也變得柔和了許多。不過饒是如此，他還是用嚴厲的語氣說道:

　“你是殷商遺民，不知我姬周《旅獒》也在常理之中。不過你既然已經成為天子近臣，我姬周的許多事情你自然也是應該要主動去學習的。而不是用對待殷商天子的方式，來對待我姬周天子。殷商覆滅殷鑒不遠，你應當警惕啊！”

　“喏，是我疏忽了。我以後一定會主動學習太保以及周公和太公的文章，以提升自己的修養。”

　沃操虛心受教道。

　“既如此……”

　聽到這話，召公奭先是滿意地點了點頭，而後繼續說道:

　“等這裡收拾完之後，還請大王早點歇息。至於臣……畢竟年紀大了，有些熬不住夜了，就此請辭，還請大王應允。”

　“太保請慢走。”

　姬誦對著召公奭抬了抬手，而後對著沃操說道:

　“去送送太保。”

　“喏。”

　沃操對著姬誦應了一聲，而後對著召公奭道:

　“太保，請！”

　“嗯。”

　召公奭對著姬誦行了一禮，而後對著沃操點了點頭，最終緩緩地走出了這個大殿。

　而沃操，也一路將召公奭送到了大殿之外。

　“就到這裡吧。”

　走了十來步之後，召公奭對著沃操說道:

　“你也早點回去陪天子吧。”

　“喏！”

　對於這個要求，沃操自然是不無不可的，當即朝著召公奭拱了拱手，而後快速轉身回到了大殿之中。

　目送著沃操離去的背影，召公奭不由歎了一口氣。而後從自己的衣袖中拿出一塊絹布，借著侍者手中燈籠微弱的光芒看了起來。

　“甘蔗已經出苗，確認沃操所言非虛。雖說呂丁等人之死尚有蹊蹺，但是這次沃操給我姬周帶回來的東西還都是非常有價值的，完全抵得上呂丁等人之死。因此初步判定，沃操可以信得過。”

　看完絹布上的內容，召公奭微微搖了搖頭。如果說之前他還對沃操有些疑慮的話，那麽此時他對沃操的最後一絲疑慮也都已經煙消雲散了。為了姬周深入江南，在死了三分之二以上族人的同時，還將大量對姬周有利的東西給帶了回來。這樣的人如果是內奸的話，那麽召公奭還真巴不得這樣的內奸越多越好。

　“罷了，隨他去吧。”

　想到這裡，召公奭不由搖了搖頭:

　“天子畢竟還是少年，有些事情逼之過急反而不好，留一個內臣在他的身邊，興許還能讓天子感到開心，進而提升他學習的效率呢。更何況，沃操也不是什麽小人，完全有資格留在天子的身邊。”

　沒錯，這才是召公奭同意沃操留在姬誦身邊的終極原因:不是小人，

　這年頭的“小人”不是用來形容品格低劣的人的，而是用來形容地位低賤的人的。在姬周高層看來，身份地位高貴的人品格自然高貴，值得自己去深交。而身份低賤的人品格自然低賤，沒資格與自己交往。

　當初周文王姬昌還在的時候，就有許多奴隸和平民因為聽說他的仁德而不遠千裡投靠西岐，結果姬昌做了什麽呢?他沒有收留這些“小人”，而是將他們遣返回去，交還給了他們的主人，以此來與那些“君子”進行交往。

　那些“君子”自然是對姬周返還自己財物的行為感到高興的，不過那些奴隸就不一定了。逃亡失敗被遣返回去，其下場不用動腦都能想到，無非是被殺雞儆猴，以此來警告那些沒有逃跑的奴隸不要白日做夢。

　也不知道那些奴隸在被屠殺之前， 有沒有在心中咒罵姬周高層的虛偽。

　而除了遣返奴隸之外，姬周對“小人”的鄙視可以說是深入到社會的各個層面的。在武王伐紂的時候，姬周宣布的紂王的罪責中有一條就是“親近小人”。當時為了抗衡國內的貴族勢力，紂王啟用了大量的平民人才，而這個行為在姬周看來卻是一條罪責，可見姬周是有多看不起身份低賤的人。

　沃操是殷商貴族，雖說是亡國奴，但是人家祖上畢竟是闊過的，是正兒八經的天子後裔。這樣的人若是沒有資格給姬誦當內臣的話，那麽召公奭就真的想不到這個世界上還有誰有資格給姬誦當內臣了。也正是因為這樣，哪怕今晚沃操搞出了這些個么蛾子，但是召公奭依舊願意讓他繼續留在姬誦的身邊，由他來陪伴姬誦。

　召公奭的想法完全符合這個年代姬周高層的思維邏輯，但問題是商離不是這個時代的人。身為後世來客，他對這個時代人們的思維邏輯有一種降維式的碾壓。就好像現在，召公奭以為將沃操留在姬誦的身邊不至於壞到哪裡去，卻不知道此時的沃操已經開始給姬誦上眼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