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醫生住處的後方,是一處小公園。
裡邊有簡易滑梯和秋千,另外還有一些健身設施。她靠在滑梯的扶手,從口袋裡摸出支煙放在嘴上,然後朝多崎司看一眼:“不介意吧?”
“請便。”多崎司稍稍往上風口移動一下腳步。
小林醫生點燃煙,緩緩吸了口,朝雨幕吐出的白煙在風的吹拂下徘徊蕩漾。
她的頭髮剪得短短的,上半穿著白大褂,胸袋裡裝著圓珠筆、軟筆、打火機和香煙。
年紀在45歲左右,眼角溫順地點綴著魚尾紋,嘴唇不時嘲弄人似的略微噘起。
不知怎地,眼前這一幕讓多崎司想起了在東新宿居住時經常看到的畫面朦朧的粉色LED燈光下,衣著暴露的女子嘴裡叼著Marl波ro香煙。
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感覺?
他心想,大概是這位小林醫生相比起醫生,更像是一位看破紅塵後選擇歸隱山林的社會精英。
雨仍在無聲息地下著,但比剛下時勢頭急了些。
幾個裹著黑色雨衣的工作人員從遠處走來,天色暗到幾乎看不清他們的聲音。
小林醫生把煙叼在嘴上,有滋有味地吐了一口。
接著她略微縮一下脖頸,扭頭把多崎司從上到下打量了好半天:“多崎君是吧?”
“是的……”多崎司點點頭。
“真的十分感謝。”她淡淡笑了下。
“感謝?”
“這種心情我總是表達不好,不過……唔,是這樣的:我覺得因為有你的存在,栗山小姐才可以有發生這樣的轉變的,那孩子現在的狀態肉眼可見地在變好。”
多崎司不太理解地看著她。
“這、或許……”小林醫生把打火機在手心裡翻來覆去轉動了半天,期間吸了三口煙,“再一次見面後,我覺得那孩子精神上安穩多了,焦躁情緒也比以前少了非常多,肯定是因為你和她合得來,至於為什麽我倒不清楚。大概你們之間有某種相通之處吧。嗯,你怎麽認為?”
“或許是星野小姐也在的緣故?”
“星野小姐在不在,不影響我這個結論。”小林醫生吐了口煙,饒有興致地打量著他的眉眼:“我是醫生,請相信我的判斷。”
多崎司沉思片刻,點頭道:“請醫生詳細點說。”
小林醫生又吸了一口煙,隨即用手指將煙頭彈開:“因為父親是導致母親自殺的首要因素,所以栗山小姐對男性有著後天的排斥感,這種情況在療養院六年的過程中逐漸矯正了過來,但也僅限於陌生人路人她不會感到排斥的程度。”
香煙落在水泥地上,冒了一會煙,被雨淋滅。
她接著說道:“只有你,是唯一一個可以和她有這麽親密關系的異性。”
“那麽,”多崎司滿懷期待地問,“您的意思是櫻良現在的情況已經完全好了?”
“比以前強多了,但距離真正的成為正常人,還差得遠呢。”
“這話怎麽說?”多崎司反問道,“我看她的情況基本和正常人無異了,除了脾氣古怪點。”
小林醫生蹙起眼角的皺紋,許久地盯著他的臉:“以前還在療養院的時候,我們也嘗試過鼓勵她交朋友,她也並不是不願配合治療,但……都在嘗試過後,痛苦地放棄了。”
“這是為什麽?”多崎司心提了起來。
小林醫生低身坐在路旁一條凳子上,又從口袋裡掏出香煙,這一次她沒點燃,而是夾在手指把玩。
“她畢竟是個聰慧的,心靈已經受到過嚴重創傷的孩子。”
語氣沉靜地,小林像是坦白一般說著話,多崎司看著她眼角的皺紋,安靜傾聽。
“依據她唯一的一次吐露心聲的病歷記載,當她白天過得很開心的時候,到了晚上,就會感覺到有什麽東西形影不離地跟在她身後,一邊向她頸項吐著冷氣,一邊在她耳邊製造各種雜音。”
說完,她深深的歎了口氣,盯著夾在指尖的香煙。
這究竟意味著什麽?
多崎司咬著下唇,就她的話思考一番。
小櫻良無疑是個聰慧的孩子,敏感的觸覺可以讓她察覺到許多人無法察覺到的東西,雖然有時會顯得很怪誕,比如說看到貓城什麽的,怎聽起來會覺得幼稚,但深入了解後,才可以發覺所謂的“貓城”其實她是將整個現實世界在心裡二次加工後得出來的內心世界。
以此來推斷的話……
那個形影不離跟在她身後的東西,是她想象出來的惡靈一類的東西嗎?
小林醫生叼上第二支煙,嘴角猛地一撇,點上火:“這種事很難解釋清楚,我只能把她說出來的話如實告訴你,該怎麽判斷你自己思考才行。依據栗山小姐的描述,那的確是惡靈或者說近似惡靈的某種東西,直到現在,她都沒能成功甩開那玩意。白天過得越開心,到晚上就會受到越大的精神折磨。”
多崎司語氣苦澀地呢喃道:“她一直沒表現出來……”
小林醫生默默地吸煙。
實際上這支煙她隻吸了兩三口,其余全部在她手指間化為灰燼,一片片落在地面上。
“畢竟這樣的話,說出來也不會有人信的吧……”她用鞋尖滾動著一顆石子,“作為一個驕傲敏感的人,想必她不願意因為這樣受到嘲笑。”
“我會信的啊!”
說完,多崎司攥緊了拳頭。
小林醫生叼著煙頭:“真信?”
“為什麽不?”多崎司反問,“就像她信我說過的那些荒謬事一樣,她說的我也信。”
“栗山小姐的說法,我不大懂。”說著,小林醫生笑了起來,“不過,你這話我信。我在這裡工作了二十年,來來往往的很多人我都見過,正常的不正常的都有。作為心理醫生,我會看人,知道人和人的區別在哪,你給我的感覺是屬於那種肯掏把心出來的人。”
多崎司沉默著轉頭,看了眼她的那棟小樓。
部長大人還在那等著呢,他想現在就回去找她。
“回去吧,”小林醫生不無欣喜地拍了拍掌,“總會康復的,走吧。”
兩人離開小公園,路過一棟職工宿舍的,小林醫生叫他等一下,去到一扇門前面敲門。
一名主婦模樣的女士出來,跟她站著聊了一會,然後另外有個男人拿了一個大塑膠袋出來。小林醫生向兩人道謝和說晚安,回到多崎司這邊來。
“瞧,我拿了葡萄哦,還是洗過的。”小林醫生提了替袋子,裡邊裝著幾串葡萄,“栗山小姐喜歡吃葡萄,這些你拿回去晚上吃。”、
“謝謝。”多崎司客氣地接過袋子。
回到小林醫生家,栗山櫻良等在門口,她的面容清冷柔美,背挺得筆直,卻不給人強硬或者高傲的感覺,反而在路燈暖黃的燈光映襯下,有種隨時會隨風而去的空靈感。
多崎司走上前,打開袋子給她看:“要吃葡萄嗎?”
說話時,他的嘴角不自覺帶了些笑容,俊美柔和。
“怎麽忽然笑得這麽奇怪?”栗山櫻良奇怪地看著他。
“看到部長大人,心情就很好啊。”多崎司拿出一葡萄給她,“洗過了,可以直接吃。”
栗山櫻良順手接過,然後朝小林醫生微微彎腰:“我先回去了。”
“晚安。”小林醫生輕輕擺手。
離開職工住宿區域,撐著傘往病人區走回去,邊走邊吃葡萄,把皮和葡萄籽吐在路邊的花叢裡。
夜幕降臨,視野黑乎乎的,遠處的山巒只能看見大概的輪廓,路上幾乎看不到人,唯有花叢裡的萬壽菊在清冷冷的雨中搖頭晃腦。
兩人在路燈的光芒中並肩前行。
“欸,部長大人。”
谷艘
“什麽事?”
“你就好像神靈附體的少女,有人沒有人這樣誇過你?”
栗山櫻良略微張了張嘴,很快又閉上不搭理他。
看樣子,她剛才應該是想習慣性地罵多崎司一句“傻氣”來著,但不知為什麽沒罵出來,也許是看到他緊蹙起來的眉頭了?
多崎司本想接著說,但胸口有些喘不過氣,隻好做了幾個擴胸動作。
“不要緊?”栗山櫻良盯著他的側臉,表情狐疑:“你好像不大對勁,是不是小林醫生說了什麽奇怪的話?”
多崎司笑著搖頭:“不,什麽也沒說。”
“那是想起不開心的事了?”
“或許。”
“傻氣,”栗山櫻良終於沒忍住,罵了出來,“和我在一起還想那些不開心的事,你這人真是傻透了。”
雨還繼續下看,細得肉眼幾乎看不見。
同一把傘下的狹小空間裡,多崎司歎口氣:“你會不會有事覺得寂寞得很?比如說,半夜裡或什麽時候會突然想起不快的事,然後就覺得一個人的感覺糟糕透了。”
“當然。”栗山櫻良不否認,而是察覺到什麽那樣反問:“真奇怪,你為什麽要和我說這些?”
不愧是神靈附體的少女,觸覺真夠敏銳的。
等等。
那自己又是什麽?
神經兮兮的少女和她勇猛剽悍的貼身男保鏢?
想得正起勁,栗山櫻良不滿的聲音傳來。
“傻傻發什麽呆呢?”
“看你看的入迷了嘛。”多崎司衝著她眨眼。
栗山櫻良用手指戳著他腦袋:“我認為,你這個地方有點小故障,需要動個手術修整一下。”
“怕是因為你太漂亮了。”多崎司盡量讓自己笑得無賴點,“每次看到部長大人,我都忍不住想說幾句話來調戲你呀。比如說剛才的話,我就想問你半夜寂寞的時候是不是滿腦子都想著我。”
栗山櫻良用看白癡那樣的眼神看著他的臉,接著輕輕搖了搖頭,再沒說什麽。
“欸,部長大人,有件事要和你商量。”
“說。”
“今晚我和你單獨睡一個房間可好?”
“休想!”
栗山櫻良抬手,猛地在多崎司肩膀上錘了一拳,害得他差點腳下一滑摔倒在地上。
“開玩笑的嘛,反應別那麽大。”多崎司一手撐著傘,另一隻手乾脆摟住她的身體,“況且在旁人眼中,我們和情侶也沒什麽兩樣呀,睡在同一個房間有什麽不對嗎?”
“你真的好奇怪,是不是小林醫生說給你聽了?”
栗山櫻良蹙緊眉頭。
他的手太用力了,就像是想把她揉碎融進自己身體裡那樣,勒得她有些疼。
“她不說的話,你要瞞我多久呢?”多崎司松開她的身體,把手放到她頭上,搔得她的頭髮亂遭的,然後將鼻子貼在她的鼻子上:“晚上和花見姐一起談談吧。”
栗山櫻良並未拒絕。
只是搖了兩三下頭,把他的鼻子甩開:“又趁機佔我便宜。”
聲音表現出的是徹頭徹尾的冷靜,但從她躲閃的眼神來看,可以窺見其感情上的起伏。
“滑稽!”多崎司笑著罵道。
栗山櫻良鼓著臉頰回擊:“你才滑稽!”
“傻氣。”
“你才傻氣!”
“我想親你。”
“你才……,欸,不行!”
看著他湊過來的嘴唇,栗山櫻良猛地捂住自己嘴巴,把臉撇向一邊,甕聲甕氣地說道:“休想休想,神靈附體的少女才不會讓渣男得逞!”
“幼稚鬼一個!”多崎司一手撐傘,另一隻手像怕她走丟那樣摟著她的腰,“回家吃飯去!”
栗山櫻良咧嘴一笑。
沒什麽什麽,也沒從他懷裡掙脫出來。
空氣潮濕而寒冷。
不遠處的一處屋簷下,幾隻鳥兒在那一起避雨,靜靜地擠成一堆。
回到住處,星野花見盤著雙腿在沙發上看出,浴袍松松垮垮的,燈光在她細膩的肌膚上渲染出好看的光澤。
“抱歉,”多崎司來到她身邊,“回來晚了。”
星野花見仰起臉:“愉不愉快?”
“當然愉快了。”多崎司笑著答道。
星野花見又看向栗山櫻良,表打趣地問:“你們兩個趁著獨處的時間,幹了些什麽?”
“什麽都沒乾。”栗山櫻良瞪了多崎司一眼。
多崎司一點都沒收斂,反而是曖昧地說:“嘴巴說不出來的事。”
栗山櫻良氣得緊咬小虎牙:“姐姐別聽他胡說!”
“看你們兩個打鬧還挺有趣的呀……”星野花見吃吃笑著,看到多崎司手裡的葡萄後,她放下書,身體靠過來:“喂姐姐吃葡萄,啊~”
栗山櫻良也坐了過來,三個人一起聽看雨聲吃葡萄,在極其親密的氣氛說話。
“如果這場雨一直下個不停那該多好呀,”星野花見笑著說,“這種‘世界上只有我們三個人’的感覺太棒了,一直下雨就能一直在一起不分離了。”
“還有鹿見要照顧呢。 ”多崎司提醒她。
“對哦,怎麽又把鹿見忘了。”星野花見自責拍了拍自己臉頰,問:“要不要把鹿見也叫過來?”
“都快開學了,就不要叫鹿見來了。”多崎司說道,“況且,接下來可能要讓我和小櫻良獨處幾天看看。”
星野花見略歪了歪頭:“從小林醫生那要到小櫻良的病歷了?”
“今晚再詳細和姐姐說。”多崎司站起來,“我先去做飯,吃得飽飽的,晚上才有力氣。”
“做好吃一點啊,不然饒不了你!”星野花見衝著他的背影威脅一句,然後看向栗山櫻良,睫毛顫抖幾下,微微地一笑:“做好準備哦,今晚就要把你剝光了!”
“你們兩個早就預謀好了的對吧……”
栗山櫻良頭疼地歎口氣,這才隱隱後悔當初跟著來這裡的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