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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中的偵探》第60章 煙火的往昔(中)
  耳邊,驚雷還在刮;臉頰,雨淚還在下。

  心如死灰的男人走馬燈似的結束完對此生所有記憶的回放重顧後,終於,宛如一個古戰場上無所留念的衝鋒死士,毅然決然地踏上了地面早已安置許久的椅座。

  他學著電視裡的情節模樣,莊重地將晃在半空的繩圈套在自己削瘦的脖頸上,然後,雙腳一蹬,像隻不幸跌入粘稠湯水中的蒼蠅一樣,開始本能地掙扎翻騰。

  這是一次男人從未有過的痛苦體驗,比他原來認定的世上最折磨經歷——表嬸的皮鞭笞打,都要難熬上百倍。

  那種由靈魂深處迸發出來的求生欲望,仿佛一塊丟入大海的乾燥海綿,瞬間被充注了他的全身。而那如針扎和觸電似的肉體神經反饋,也一下子擁著排山倒海般的氣勢,驟然從自己的上下身形各處,兵馬震蹄地突入了此刻空白得只剩下脫逃的凜冽腦海。

  沒過多久,他便開始後悔了起來,後悔當初的自己過於草率地許下了邁向死亡的念頭。

  他逐漸明白,即便是親眼目睹妻子毫無征兆地被突起的火災燒竭,即便是自己頑強兜轉幾載結果卻又歸於一無所有的境地,即便是命運雪上加霜般地用一紙黑字通知自己患上了遺傳性的不治之症,自己也不能簡簡單單地放棄任何苟且的可能。

  好死不如賴活,現在的他格外期盼能有一個救世主,從四周茫茫的夜黑色中抽現出來,一把將他於水深火熱的苦感中拯救。

  可是,對於這自己精心挑選的人跡罕至的偏地,哪會輕易地應允別人出現並且成功打攪男人處心積慮的計劃呢?

  漸漸的,男人閉上了眼睛,那雙在自己脖頸處劃出好幾道傷口的血手,也慢慢地隨之垂了下去。

  而就在這時,一個黑影突然打破了男人認定的絕望局面。

  她從一條僻靜的大理石路走來,借著公園昏黃的街燈,遠遠地便看到了此刻逐漸垂喪在樹枝下的苦相男人。未經多想,黑色的人影立馬丟掉了手中的雨傘,像隻追獵中的花豹一樣,踩著水花倏地便奔到了奄奄一息的男人跟前。

  “年紀輕輕,怎麽這麽想不開呢?”女人一邊大聲捫問,一邊手腳麻利地把地上的木椅扶回到了男人此刻凌空的雙腳上。依助著樹乾的支撐,加上男人使用的錯誤繩套系法,女人並不困難地就把這個半隻腳踏入鬼門關的可憐人硬生生地救了下來。

  等到男人再次蘇醒,已經是十分鍾以後的事情了。那時的他安適地平躺在公園裡一處涼亭的地板上,富有節奏的落雨聲正如同交響樂裡的鳴鍾一樣清脆地環繞在他蒙矓的耳畔。男人顫顫悠悠地看了看四周,發現一個滿臉關切的女人正渾身濕透地癱坐在他的身側,自己的黑色上衣被人拉了開,毫無血色的唇邊也還余留有幾絲口紅的芳香,想必此刻的這具虛弱身體剛剛才經受住了一輪接著一輪的心肺複蘇。

  他開始感覺到了痛,從身體各處散發出來的痛,但也正是這種僅僅幾分鍾久違了的神經反饋,才成功讓男人得以確認自己還活著的可貴事實。

  “一二零電話已經打了,雖然雨大耽擱了不少時間,但估計也快要到了”,見男人恢復了神志,精疲力竭的女人如釋重負地呼了口氣,盡可能地用當下最溫柔的語氣重複她之前救人時的問話,“我看你年紀輕輕的,怎麽這麽想不開呢?”

  “嗚……嗚。”男人並沒有立刻給出回答。

  只見他眉頭緊皺地艱難爬坐起身,

兩眼無神地掃了掃自己那沾滿血漬和泥塵的雙手,在經過一陣漫長的沉默以及緊接而來的放聲嚎哭過後,終於,男人像一個受挫憋屈的孩子一樣,開始泄洪式地對自己曲折悲慘的生活經歷喋喋不休地傾訴了起來。完全不把面前即便疲憊不堪仍強顏出一臉和善的女人,當做一個救命恩人來看待。  “可是,這就能成為你選擇自殺的理由嗎?”出乎男人意料的是,當他聲淚俱下地敘述完自己那聞者感傷的淒難過往後,眼前的女人卻並沒有依男人所期望的那樣,鼻子一酸,手一捂嘴,像個上了年紀的守舊老太一樣,歇斯底裡地重複起幾句廉價的安慰同情。

  “這世上,和你過著類似生活的人有很多,”只見女人一邊從容地整理起自己的濕漉凌亂的頭髮,一邊心平氣和地微笑著從地面上站了起來。她不緊不慢地走到涼亭的椅欄邊,望著四周茫茫不見邊際的黑色雨幕,一種猶如古時旅人睹物思鄉的厚哀深愁瞬間便油然於她那纖白的臉頰上,“要知道人生最痛苦的事情,並不是和自己的親人黑白兩望,而是他們明明幸福地生活在這世上,卻單單不在意地將你一人拋棄。”

  這句話是對女人的前半生,做的最好總結。

  她出生在莫薩克市楷州縣的一個拮據的農村家庭中,會記事之前,她都是以“掌上明珠”的形式溫暖在兩個淳樸老實的年輕父母懷中的。但是到了女人四歲的年紀,當她的母親再一次挺起一個女孩兒的重量時,親情的發展卻逐漸滑落到了危險的懸崖邊緣。

  一連生得兩個女娃,這對於當時重男輕女風氣盛行的偏僻山村來說,境況簡直比天塌還要槽糕。再加上家裡的生計高度依賴繁重的務農作業,終於,在女人長到六歲的那年,父母二人在征得城裡算命先生“下一胎必是男娃兒”的保證下,選擇在一個平常的周末,用一根昂貴的棒棒糖,把她放棄在了遙遠的安諾姆市的一處人潮中央。

  “我是在安諾姆孤兒院長大的。一直以來,我都堅定地告訴院長自己的雙親還健康地生活在這個世上,自己只不過和他們不幸走丟罷了。每每那時,院長他總是會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然後搖著頭轉身去打電話確認最新的尋親進展,但得到的回復往往都是一無所獲。”

  女人平和地望著涼亭屋簷凝結的水珠串說道。

  “事情直到我十六歲的時候才有了轉機。那一天院長行色匆匆地將一個地址拍在了我的面前,一臉嚴肅地問我接下來計劃要怎麽做。在得到我想要和家人重逢的回答後,他二話不說,便買了兩張前往楷州縣的車票,成功圓滿了我多年以來與家人再次見面的夙願。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我站在角落,看著不遠處陌生的爸爸媽媽,以及弟弟妹妹和睦,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感情瞬間就佔據了我的全部身心。我很想立刻上前和他們馬上相認,但身旁臉色鐵青的院長卻一把將我攔了下來。他說再等等,然後便花錢找了幾個路人,讓他們自然地送幾張尋親啟事到父母家的附近,並讓我藏在村口的一叢灌木裡悄悄看著他們的反應。”

  “你的父母當時一定很激動吧?”男人的情緒稍稍穩定了下來。

  “嗯,沒錯,是很激動,”女人有些苦笑地轉過了頭,“不過是那種充滿驚訝的、恐懼的、憤怒的,以及萬分懊惱的激動。我這一輩子都忘不了那個畫面。當生我的母親看到那貼有我小時候照片的尋親啟事的一瞬間,整個人就像是被冰冷的液氮裡裡外外浸潤過了一樣,滿臉都是‘激動’地僵挺在原地。一旁的父親察覺到了異常,一把將母親手裡的啟事搶過後,竟也顏色大變的開始神神叨叨咒罵起來。什麽‘喪家女’、‘狗皮膏藥’、‘陰魂不散’的,簡直是把我當成了一個世仇來看待。也正是在那一刻,我才徹底明白了自己身世如此的原因,並不是人潮擁擠導致的失散,而是被視作家庭累贅而引發的拋棄。”

  “可惡,沒想到世上還會有這樣的父母,真是人渣!”聽完女人的故事,男人的情緒已經徹底從之前的悲淒中翻轉了出來,“哎,聽你這麽說,你的那個院長,他似乎早就清楚了其中的真相。”

  “嗯,是的。他和我說,他在孤兒院工作有三十多年了,見慣了各種生離死別,所以當我六歲把著昂貴棒棒糖哭著和他交代自己‘落單’的前後經過時,他便早已了然了這背後的隱情。”說著,女人用手抹了抹自己的眼角,“那之後,我便把院長視作了自己唯一的親人。但老天爺,就好像在和我開玩笑一樣,剛結束完楷州之行,院長他就染上了一種很奇怪的病,留下一句‘命運,是一把囚禁成功的堅鎖,而每個人都是一串串形狀各異的鑰匙,所謂人生,就是一場沒有保底的不斷試錯過程’後,不久便離開了人世。而且因為年紀的緣故,我也不能再繼續呆在孤兒院了,只能憑借自己單薄的人生閱歷,隻身闖入這錯綜複雜的險惡社會裡。”

  女人沉重地歎了口氣。

  “這期間我織過布,洗過碗,做過保姆,擦過玻璃,幾乎每一份工作我都全力以赴,但到了最後卻都沒有一個好的結局。有的老板嫌我動手慢,工期一半的時候就把我給推了;有的老板看我涉世未深,算帳時想方設法地找理由壓低我的工資;最倒霉的一次,我領完工錢還沒捂熱乎,便在公交車上被人給扒了去。可是這樣的經歷從來都沒有壓垮過我,院長生前最後的一句話如同燈塔一樣,始終激勵著我遇挫後重新站起來,以一種新的姿態去與之面對。最後,我終於在當時新興的網絡世界裡找到了適合自己的工作。因為愛好的關系,我曾一時興起地在一個網站上發表了自己閑暇勾勒的小說,沒成想得到的反饋還不錯,逐漸發展成了現在養活我的主要經濟來源。”

  “你看,和我的人生比起來,你的人生是不是就相對而言不那麽悲慘了呢?”女人重新站到了男人的面前,俯下身用溫柔的目光與他對視,“而現在連我都那麽努力地在這個社會上生活,你又有什麽理由選擇與命運妥協,孤單懦弱地死去呢?”

  那一瞬間,男人的視界裡仿佛產生了幻覺。

  伴隨著女人振作人心的話句以及她那涓流般細膩的聲線,一個陌生而又熟悉的面孔宛如霧氣中的車燈一樣,朦朧地浮現在了男人的眼前。那是他多少年來都不曾忘記的顏神啊,作為男人漫長且煎熬的前半生中, 唯一一個沒有給予他一丁點傷害記憶的人,母親那寵溺慈愛的笑容,如同冷冬中的一輪熾熱紅日一樣,刹那間融釋了男人心裡原本凍絕的死意。

  “嗯……嗯。”男人懵懂地點了點頭,就好像一個幼稚的孩童面對大人們諄諄教誨時表現的那樣。可事實上,在經歷了瀕死重生的洗禮過後,男人的內心深處,已然將眼前滿臉合意的女人同自己的至親聯系在了一起,認定她便是上天可憐自己而下派照顧的第二個“母親”。

  是男人那殘破的童年,造就了他如今病態的精神執念。

  但好在男人並沒有把這些過分地展現在現實生活裡,渾然不覺的女人也完全將他視作普通朋友來對待。

  他們平日裡經常通過手機聯系,分享近期各自遇到的趣聞軼事。女人最常說的,莫過於自己收到的來自五湖四海的讀者的私信留言,有鼓勵支持的,有指誤提議的,甚至還有哭訴自己生活煩惱求安慰的,五花八門,屢屢引得聽筒兩頭放聲大笑。而男人最多描述的,則是自己新找的司機工作中遇見的身型各色的乘客,以及他們相互之間忘我攀談時所透露出來的奇妙故事。

  這樣的和諧氣氛大概持續了一整年的時間。

  正所謂“所有發生過一次的事,可能永遠不會再次發生;但所有發生過兩次的事,肯定還會發生第三次”,當男人一邊強忍著遺傳病的痛苦,一邊重新抬起頭再一次認定自己的人生終於要走向穩定期的時候,一個迅雷不及掩耳的悲劇又一次降臨在了這個可憐人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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