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這個宮裡來的女官前腳踏進院子門,剛好將最後一張放在樹下的席子,從院子後門那裡扔出去。
穿著厚厚十二單的女官,目光絲毫沒被院內美麗的盛景所吸引。目不斜視地,從容優雅地往前走,繁複層疊的衣擺如層層花瓣般略過圓石路,木屐輕敲出清脆的腳步聲。
而屋裡……
“不是這件,裡外顏色不能傳錯了……”
“打衣、表衣、唐衣……”
“疊紙,疊紙呢……”
“頭髮還沒梳,趕緊放下來。”這才發現小姐還梳著發髻。
“這頭髮太軟了,怎麽辦呀?”
“用水,用水弄濕了。弄平了就是!”
當女官站在外面,左衛門單腿下跪,低頭通報:“家仆刀衛長左衛門回來複命,隨行源少納言奉道長大人之遙,前來拜見尊子小姐。”
而裡面還在忙著,但聲音不敢出來了。高腳的桌椅搬到角落裡,桌子上下塞上箱子,看上去象箱子架。椅子上面擺上一個花盆,硬是裝作了花盆架了。
矮桌放上,筆墨紙硯全都飛快地擺放上。
希寧一邊跪坐,一邊對著阿玲點頭。而至少有四個侍婢正在整理她的頭髮和衣擺,菜月終於找到了折扇,將扇子放在了已經擺放好的矮桌邊。
阿玲走到門口,對著源少納言行禮:“奴婢拜見少源納言大人,尊子小姐正在清修,奴婢恭迎大人。”
源少納言,本姓源,是王室血統分支。和宮裡其他女官一般,都帶點王室血統的。
她心中有點不快,但畢竟是藤原家的五小姐,也算是平妻生的嫡女。只不過這個嫡是稍微打點折扣的,誰都知道這次進宮陪伴太子的是六小姐。
既然是藤原道長叫她來教尊子小姐的,多少應該本人出來迎接一下。
阿玲當然感覺出來,趕緊壓低聲音繼續道:“尊子小姐寫字時,全神貫注,任何響動都不會打攪到她。請源少納言恕罪!就請大人進入。”
在屋裡的希寧,差點沒笑出來。
源少納言一聽,來了點興趣:“尊子小姐如此好學,倒也難得。”
希寧趕緊繼續寫字。
源少納言在阿玲謙卑地請姿下,帶著幾分高傲地邁入房內。
房間內點著熏香,味道倒是清雅,只不過怎麽裡面透著少許……源少納言抽了抽鼻子,像是肉味。
不過她也近四月未洗頭了,身上帶著的香味和體味,讓她一時不不敢肯定。大約是肉桂香味吧,她這樣想的。
房內陳設也算是清雅,旁邊一角放著好些箱子。想必是剛搬來不久,身邊奴婢又小,還沒完全整理清楚。
源少納言剛坐下,一個奴婢端茶過來,阿玲雙手奉到她面前。
她端起茶喝了口,茶沫是上品,和宮裡喝的無二,衝泡得也火候正好,看來五小姐還是受道長大人喜歡照顧的。
房間內陳設雖然簡單,可處處透露出富貴。且不說尊子小姐身上的十二單都是上好的布料,就算招待客人的茶碗,都是上好的瓷碗,而不是陶碗。
希寧裝模作樣將一行文的最後幾個字寫完,這才將筆放置在筆架上。抬頭後,裝出一愣的神情。
阿玲立即道:“這位大人是道長大人在宮中請來的源少納言大人。”心中卻打著鼓,千萬不要露餡呀,否則傳出去,有損名譽。
希寧聽後,跪著轉身,手成平掌,柔和地抹過膝蓋,站了起來。目不斜視地往前三步後,走出書桌。再優雅地轉身,往前三步正好將拖拉的裙擺拉直了,這才手抹衣前,跪坐下來。
坐穩了後,這才雙手手指平擺上下相疊,
點於地面,低頭行禮,用柔和的聲音道:“非常榮幸見到源少納言大人。”身主在宮裡過了八年,對於這些規矩早就熟練之極。
源少納言立即還禮:“尊子小姐客氣了。”
兩人抬起頭,相對而視,嘴角都掛著淡淡的淺笑。
但源少納言心中不禁暗暗點頭,這個五小姐舉止儀態挑不出任何錯來,比寬子小姐強太多了,就算是已經是比較懂理乖巧的嬉子小姐,也不及這個五小姐。大約一直住在宮裡的公主,才會有此教養。
她轉過頭,看著書桌:“聽說你在寫字,能否給我一看?”
希寧悠悠地道:“阿玲,取字給源少納言大人,請大人多多指教。”
紙拿來了,用的還是上好的白宣紙,一看上面的字,源少納言心裡一咯噔,全是漢字。早就知道五小姐正在專研日本紀,她一段時間專研此書,自認應該可以教導一二,這也是道長大人選了她的原因。
但問題是,這漢字居然規整秀麗、筆鋒老道,寫的比她還好。
漢字都寫得如此出色,以漢字為依托的簡化發展日字更是不在話下。
看來字是沒辦法教了,那就教學問吧。
就不信學了五年的日本紀還不如這九歲的娃娃,源少納言和眉悅色地說:“道長大人很關心尊子小姐的學業,不知道尊子小姐此書讀到哪裡了?”
希寧含著笑說:“不多,才剛開始,每日也就深研究一二句而已。上面所寫,就是所能讀懂的。”
剛開始呀,那好辦了很多。源少納言來了點自信:“說來聽聽。”
希寧叫阿玲將書拿來,拿起書開始讀:“日本紀卷第一,神代上,古、天地未剖、陰陽不分、混沌如雞子、溟涬而含牙……”
源少納言頓時愣住了,漢語,全用漢語讀。還是用非常標準的漢語,一點都不硬舌頭,就跟她源家用金百兩請的天朝先生一般。她用足了力氣,依舊還是帶著口音,可這個五小姐一點都沒有。
希寧讀完七行後,放下書:“陰陽不分,就是說沒有太陽和月亮、也沒有光明和黑暗。又可以延伸至不分對立和互化,那時天地混沌毫無規則,不分日月星辰……”
感覺源少納言那張塗滿白粉的臉,自從她讀書開始就沒有什麽表情,於是試探地說:“源少納言,宮中女官都才華出眾,我就不班門弄斧了。”
源少納言簡直都要臉紅了,這那裡是班門弄斧,而是這個小姐原本就是祖師爺。天神啊,這是什麽樣的才女?
藤原道長也不說明白自己五女有如此修為,如果她不是低調,而是一開始就儀仗自己是過來教課的,那肯定丟臉。
這確實是需要清修,光第一句就說了老半天,真是深讀呀。她都沒這樣讀過,大約需要大儒才能過來教了。
不行,這日本紀是沒辦法教了,換一樣吧。那就詩詞,詩詞也是她的強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