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瓦薩克頓抱住父親的膝頭懇求道:‘聖城守護者,偉大的太陽神烏林·帕克,我與兄長一母所出,但凡勇氣、學識、智慧,我並無稍遜於兄長之處,您卻把圖蘭賜予兄長,令我聽命於他。為何只因我晚片刻離開母腹,就無法得到應得的一切?’”
老人慢慢念著,聲音像曬乾的蘆葦一樣沙沙作響,“眾神之主聽到兒子的話,心中很是煩憂。‘我既已令你兄弟二人來到世上,必將賜予你們榮譽。你已獲得富庶的菲萊島,何苦妄想高居眾人之上,對你兄長發號施令?眾神令你成為勇敢的戰士,但你的兄長西薩爾卻是眾望所歸的國王。你且回去,切莫忘記,世間災厄莫不起於貪欲。你若安分守己,你的國家必將繁榮興旺,倘若你定要骨肉相殘,將給子孫招來永恆的詛咒,最終國破身亡。’”
“但瓦薩克頓還是殺了孿生兄長,冒充他登上王座。西薩爾的靈魂在冥府哀哭,令太陽神震怒。‘你的兄長在哪裡?’太陽神質問其子。瓦薩克頓說:‘偉大的太陽神啊,您不認得我了嗎?我是您的長子西薩爾,我母親在黑暗的冥府孕育我們兄弟。您曾把圖蘭賜給我,讓我的兄弟聽命於我,但一場可怕的疾病奪走了他。’”
老人停了停,繼續念道:“眾神之主聞言怒斥道,‘你這卑鄙的東西!我為何令你來到人間?你兄長的血向我哀告,他的靈魂離開肢體前往深淵之國,留下屍骸哭泣命運的悲苦。從今往後,你必受咒詛,你的子女必憎惡你,你的後代將自相殘殺,你的國家將禍患連綿。你曾施與你那不幸兄長的一切,必將回到你自己身上。’”
“瓦薩克頓聞言驚懼,跪下來泣涕漣漣。‘可敬的父親啊,我的刑罰太重,這不是我所能當的。我雖罪不可恕,但子女無辜,懇請您寬恕他們。’太陽神見他不為自己懇求,尚有良心未泯,就對他說:‘你所言在理。但你兄長的靈魂怨恨不已,你既奪走他的城市,就要為他建一座同樣的城,將他的靈柩以帝王之禮安葬。凡聖城所有的,這座城無不齊備,你要建一百座城門,城牆厚度足以令戰車轉身。你要為他修建一條亡者大路,兩端各置金字塔,一大一小,以為日月相互映襯,作為你兄長的陵墓。你要用上品的沒藥和肉桂做成馨香,用油膏塗抹你兄長的屍身,以紫色的細麻縫製屍衣。你要用黃金作為他的棺槨,長二十肘,寬十肘,高八肘,四角鑲嵌象牙,棺中以黃金、金剛石、紅寶石、碧璽和白瑪瑙陪葬。你還要為他用黃金造一艘船,長兩百肘,寬五十肘,高三十肘,助他前往眾神居住的天國,裡面載滿所需器物,俱以黃金製作,陪葬品需沒過船身一半,如此方能令你兄長的靈魂安息。”
“盡管瓦薩克頓依言建了輝煌的寢陵,卻沒有逃脫詛咒,死在親生兒子刀下。”老人哀歎道,“圖蘭的初代國王踩著兄長的屍骨登基,遭到太陽神的詛咒,王室歷代骨肉相殘,內戰不斷。藏滿寶藏的王陵更吸引著蒼蠅似的尋寶者,最終導致了圖蘭的覆亡。”
帳外的風颯颯不止,爐膛裡的火苗忽明忽暗。塞米爾活動著僵硬的手指,在羊皮卷上記下最後一句話。老酋長倚靠著軟塌抽煙,膝上蓋著赤紅的狐皮。這條毛皮是羅克薩妮夏天獵到的,毛峰細長柔滑,在火光下流動著水樣的光澤。
“在圖蘭王室中,就沒有一對兄弟逃脫這個詛咒?”
“當然有。”老酋長眯起眼睛,“這是四百年前的舊事了,
你願意的話不妨聽聽。” 塞米爾眼神一亮,老酋長喜愛這個年輕人,縱容著他偶爾的孩子氣。他在腳爐上磕了磕煙灰,接著講道:“四百年前,圖蘭已危機四伏,但老國王得到了神諭,不久之後,太陽將會降臨人世,挽救大廈將傾的圖蘭王國。沒多久王后懷孕了,生下一個健康的男孩。這個男孩相貌英俊,天生活潑好動,老國王極為喜歡,很快就把他立為王儲。他師承圖蘭名將柯倫泰家族,十四歲就會領兵打仗,無一敗績,深得軍隊擁戴。如果皇太子能繼位,說不定圖蘭今日就不是這副模樣了。”
塞米爾點頭,仿佛在說:當然了,請繼續。
“按照圖蘭的規矩,只有王位鬥爭的勝利者才能活下去,別的兄弟自然要千方百計對付他。皇太子和柯倫泰家族風頭太盛,引來國王的忌憚。他雖然喜歡這個兒子,卻討厭他與外臣往來過密,就不斷把他派到戰場上,他為國征戰一生,甚至沒有喘息的時機,而每當他背過身,就有無數明刀暗箭射過來。老國王借故解除柯倫泰家族的兵權,把一族流放到沙漠,這個英雄世家從此沒落。”
“就在這時,對黃金覬覦已久的克裡蒙特帝國揮軍入侵。圖蘭連戰連敗,柯倫泰家族被流放,寒了眾將的心,偌大一國竟無人願意領兵出征。皇太子主動請纓,卻遭到叛徒出賣,被數十萬大軍圍困在沙漠深處。他誓死不降,與麾下三萬軍隊全部戰死在死亡海岸。皇太子陣亡後,敵軍將領挖出了他的屍骸,把頭骨做成酒杯,在投降的儀式上獻給老國王。”
柴火發出輕微的嗶剝聲,塞米爾聽得心頭一緊。老人狠狠抽著煙鬥,蒼老的面孔現出攝人之色。“這群異邦蠻夷!我們圖蘭人絕不會這樣侮辱戰死的勇士。如果眾神是公正的,他們必將被打入阿爾巴克的深淵。很少有人知道,皇太子尚在宮中時,極為疼愛一側室所出的幼弟。這位小王子的母親相傳是一名外族俘虜,姿容美豔,卻精通異教儀式,母子二人一直不為國王所喜。”
“老國王風流一生,留下十幾個子嗣,但皇太子隻喜歡這個弟弟,憐他幼年喪母,便把他接到身邊親自教養。皇太子戰死後,出賣他的貴族深知兄弟情深,害怕小王子長大後為兄長報仇,就向國王進言,說他的母親是女巫,與蛇交合生下了他。老國王聽信讒言,竟將未滿十歲的幼子獻祭給了太陽神……”
“什麽?”塞米爾失聲道。老酋長以為他被故事嚇住了,解釋道:“薩烏卡人把人祭的習俗帶進了圖蘭,當時前線處處告急,國王只是病急亂投醫。”
“我沒事,您接著講。”塞米爾定了定神。老酋長說:“太陽隕落了,國王故去後,王位傳給第四子,就是後來的阿魯瑪一世。阿魯瑪一世毫無治國才乾,完全是被貴族推上王位的傀儡,他甚至把妻子獻給克裡蒙特的皇帝來換取和平。這位著名的王后名叫波狄希亞,是大祭司之女,貌美剛烈,深得皇帝的喜愛,她為他生下一個女兒後,皇帝甚至逼迫諸侯簽署詔書,承認這個女兒的繼承權。但後來波狄希亞失寵,被遣送回國,相傳是因為皇帝的原配,東方暻國的景清公主從中作梗。波狄希亞回國後不久,帝國再次入侵圖蘭,她就和當年的皇太子一樣,奮戰到了最後一刻,於城破之日點燃宮殿自焚身亡……這是圖蘭歷史上最黑暗的一日。”
“圖蘭滅亡這一年,正是世上禍患連綿的一年。”塞米爾說,“北方的格爾達王國遭遇大規模瘟疫,納斯塔西亞第十三王朝離奇消失, 暻國爆發內戰,史學界通常把這段時間稱作黑暗時代。”
“是的,據說這一天,世界各國都出現了黑日。這是凶兆。根據大祭司的預言,在十三個烏尼爾之後的冬至日,將再次出現黑日。末日的號角會吹響,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大門將會洞開。”老人聲音低沉,“而這一天已經不遠了。”
圖蘭一共有三個歷法,烏尼爾是歲歷的紀年法,一個烏尼爾約合五千二百年。塞米爾問道:“具體是什麽時候?”
“從上一個世界被大洪水毀滅開始,按照你們的歷法,應該是西元90年的冬至日。”
“再過三十多年,世界就會毀滅?”塞米爾悚然,老人點了點頭,肯定的說:“絕對不會錯,我算過很多次了。”
“那我們這一輩豈不是倒霉透了?”
“話不能這麽講。”老人意味深長的說,“在我們眼中,死只是一道門,通往新生。所有靈魂都會回歸宇宙母親腹中,孕育出新的生命,正如太陽在每年冬至日死亡並重生。”
燈火顫動,一根松枝焼到了盡頭,拋起藍焰。塞米爾咀嚼著他的話,陷入了沉思:“如果有朝一日太陽會隱去,一切將會陷入黑暗當中,為什麽人與人之間還要相互殘殺?”
“我不知道。”老人長歎了一聲,“可能幾萬年前我們的先祖吃下了邪惡樹的果子,於是天堂結束了。”
一個謎團解開了,塞米爾沒有再問。回到帳篷後,他取出羊皮卷的抄本。羊皮卷的內容浩繁,有的是獻給神的讚歌,有的是圖蘭神話,還有很大一部分難以破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