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對視了一眼。外面暴雨如注,士兵領著萊特來到一個隱蔽的營帳,萊特掀開帳簾,帳中捆著一個中年男人,溫迪拎著馬鞭站在帳中,神色冷峻,眼中燃焼著陰鬱的怒火。
“人來了,你現在願意招了嗎?”她對著男人狠踹一腳,疼得男人立刻蜷縮起來。“我招,我招!是艾爾扎克讓我來行刺!”
“艾爾扎克是你父親嗎?”溫迪冷冷道,“他讓你做什麽你就做什麽?”
“事成後他會幫我奪回這支部隊!”男人梗著脖子,毫不示弱的怒視她,“要不是你這個婊子,自由軍的領袖本該是我!”
“混帳,嘴放乾淨點!”
“別以為當上了領袖,大家就忘了你的奴隸出身了。”男人啐了口血沫,傲然道,“你這個千人騎萬人操的爛婊子。”
“是嗎?”溫迪面不改色,“如果我是婊子,你就是畜生。不,畜生好歹會知恩圖報,你連畜生都不如。”
萊特微微皺眉:“溫迪小姐,我有幾個問題。”
“請便。”
萊特俯下身,端詳著男人布滿血絲的眼睛,眼神出奇的冷漠,令男人心頭一寒。
“你剛才說,艾爾扎克讓你來刺殺我吧?”萊特問道,“你們是什麽時候勾搭上的?”
“兩個月前。”
“他許給你什麽?”
“他說一旦事成,就出兵幫我殺了溫迪,奪回這支部隊。”
“這就怪了。”萊特慢吞吞的問道,“直到昨天我才決定投奔自由軍,艾爾扎克怎麽在幾個月前就未卜先知?”
男人呆住了。萊特當機立斷,一刀捅進他的肩窩。此處不是要害,但神經密布,男人痛得慘叫起來。
“誰指使你的?”萊特的目光冷若冰霜。
“是……是艾爾扎克……”
萊特將匕首一轉,男人迭聲慘叫:“我說!是聖月革命軍的伊茲米!他知道你來到自由軍後,便設計令你們自相殘殺!”
萊特臉上霎時變色,猛的拔出匕首,男人登時抽搐倒下。萊特站起來,兩人交換了一個驚怖的眼神。
塔尼特躺在冰冷的棺木中,四周一片黑暗,劣質錫製棺材散發著油漆的臭氣,稍微翻身就會撞到頭。哀悼的人們肅立在墓前,聆聽著守墓人的悼詞。
“我憑真神的尊名將你放入棺中,我依聖人的教規將你葬於墳內。”一人吟誦道。
“我從泥土中創造你們,你本是塵土,仍要歸於塵土。”另一人念著經文,掘起泥土灑在棺木上。
塔尼特霎時像被扼緊了喉管,呼吸陡然急促起來,寒冷的恐懼流遍全身。泥土和新鮮的樹枝落進墓穴,窸窸窣窣的聲響仿佛在下雨。塔尼特拚命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進肉裡,把衝到喉嚨口的求救生生咽了下去,嘴唇咬的血肉模糊。
葬禮結束了,腳步聲陸續離開了墓園,四周只剩死寂的黑暗。夜幕逐漸降臨,蚯蚓在濕潤的泥土裡鑽來鑽去,螞蟻從臉上爬過,倦鳥歸巢,老樹上的蟬撕心裂肺的鳴叫著。塔尼特恐懼的渾身僵硬,心臟在胸膛中狂蹦亂跳。墓園裡只剩下一個人和無數亡魂,這裡埋葬著聖月革命軍的烈士,有的皮膚被烤焦,有的頭顱被炸得四分五裂,僅靠一層外皮連著頸部,有的在家鄉還有妻室,懷揣夢想,想乾出一番事業,但一切已經結束了。
忘了周圍的一切,塔尼特告訴自己,克服恐懼,想象靈魂已經脫離軀殼,懸浮在空中,俯瞰著逐漸腐爛的軀體。他想象著自己死亡的場景,鋸齒狀的彈片劃破皮膚,撕裂脆弱的肉體,鮮血從腰間的傷口湧出,皮膚變成慘白的死灰色。戰友們會親吻他的面頰,圍著屍體痛哭流涕,他的屍體在朋友們懷中毫無生氣的翻來翻去。然後戰友們會把他放進棺木中,填實泥土,他的屍體和錫製棺材一同腐爛,最後化為褐色的泥土。
那些人保證死於爆炸的過程會很快,來不及感到疼痛。塔尼特心想,活著的人怎麽會知道?要不是死人無法開口,他真想問一問躺在身邊的遺骸,當你的身體被撕裂時,有沒有感到疼痛?回聲仿佛一股細流,流進了墓園外的黑夜裡。他的意識逐漸浮到空中,俯瞰墓園,墳頭活像一排排參差不齊的牙床,荒塚間雜草叢生,連墓碑上的名字都難以辨別。塔尼特仿佛目睹妹妹埃拉抱著自己血肉模糊的頭顱,一邊哭一邊拽著屍體的胳膊,屍體的雙腿僵直無力,遇到凹凸不平的石子就彈跳幾下。她用袖子胡亂擦了擦臉上的眼淚,繼續奮力的拖動屍體。
塔尼特突然抽搐了一下,就像尖利的玻璃劃開了心臟。無邊的孤獨攥住了胸骨,那是神做出來的最細最脆的一根骨頭。他想念落山的太陽,想念藍天,想念微風拂面的感覺,想念家裡的門廊,他躺在暖烘烘的廊下,耳畔回蕩著湖畔的蟬鳴蛙叫,陽光透過樹枝傾瀉下來,湖面泛起的漣漪宛如撥動的琴弦。
回憶的走馬燈一暮暮閃過,他記起了雙親,記起了埃拉,記起了家鄉的朋友,甚至記起了自己的愛馬。他有一匹自己的馬,從它還是小馬駒的時候就開始養著,後來它老的拉不動貨,蹄子又有傷,要付一大筆醫藥費才能治好。父親覺得不值,便把它牽了回來。在一個落雪的清晨,塔尼特發現它已經死在馬廄中。
這是塔尼特第一次體會死亡,隨後死亡成為了生活的常態。塔尼特仿佛置身月光籠罩的河面,那匹馬傷痕累累,四蹄流淌著鮮血,它朝塔尼特走來,血蜿蜒而下, 在身後留下一道玫瑰紅的痕跡,步子邁的很輕,臉上卻沒有流露出痛苦的神色。它噴著鼻息,停在了主人面前,塔尼特用雙手擁抱它,馬兒黑色的眸子裡滿是溫柔。
“嗨,夥計。”塔尼特蹭著馬兒的鼻子,溫熱的吐息拂過皮膚,“你害怕死嗎?”
他在黑暗裡一分一秒的煎熬著,仿佛過了幾個世紀,頭頂突然傳來翻動泥土的聲音。塔尼特渾身一震,狂喜從胸口噴薄而出。當棺蓋終於被揭開,朝陽再度照在身上時,塔尼特貪婪的凝視著陽光,控制不住的渾身抽搐,涕泗橫流。
“虔誠的信徒啊,出征前夜,真神告訴了你什麽?”守墓人問道。
守墓人的眼睛仿佛冰冷的岩洞,塔尼特霎時如墜冰窖,喜悅消失的無影無蹤,腹中一陣翻攪,劇烈的恐懼仿佛頂破了胃部。
“虔誠的信徒啊,出征前夜,真神告訴了你什麽?”對方又問道。一模一樣的語氣,一模一樣的詞句。塔尼特毫不懷疑只要自己說錯一個字,就會被重新塞進棺木活埋。
“信道的人們啊!教你們為真神出征時,你們怎麽依戀故鄉,不願出發呢?”他機械的背誦道,“難道你們願以後世的幸福換取今世的安穩嗎?今世的性命比起後世的幸福是微不足道的。”
守墓人滿意的點了點頭,將塔尼特從棺木中拉了起來。塔尼特淚如雨下,雙腿發軟,靠在守墓人身上才能勉強站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