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淵在四周點火,但是附近植被的濕度太大,火焰隻持續燃燒了片刻,就怏怏的熄滅了。
時羨魚又開始出主意,指著頭頂上空的枝葉說:“我們可以把上面的樹枝砍掉,讓陽光照下來,這些白菌也怕光。”
兩個人忙碌起來,一個在樹下努力拔草,另一個跳到高處徒手劈樹杈,力圖把白菌外圍一圈弄乾淨。
剩下萬吉獨自坐在原地,失神的望著那片白菌,淚流不止。
後來時羨魚和臨淵終於把所有白菌清理乾淨,沒了厚厚的菌絲覆蓋,底下密密麻麻的屍骸全露出來——有腐爛的植物,有爬蟲走獸,或許也有死人,屍骨重重疊疊混合著潮濕的腐葉土,難以分辨清楚。
臨淵再度放了一把火,盡量把能燒的全燒個乾淨。
雖然還存在著看不見的孢子,但也沒有關系,因為怨氣已經消除,即使白菌再度繁殖,也不會跑進村裡害人性命了。
“好了,我們可以回村子了。”時羨魚拍拍身上的草葉,走到萬吉面前,“萬吉,節哀順變,你的娘親已經安息了。”
萬吉低頭抹淚,看見衣袖上粘了一片帶菌絲的葉片,默然握在手中,紅著眼眶說:“好,那我們回村子吧……”
時羨魚抓著羊角道:“萬吉,你來騎我的羊,這樣回去比較快。”
反正臨淵會抱她的。
萬吉點點頭,情緒仍然低落,低低說了聲“多謝”,便翻身爬上羊背,一行三人返回村子。
…………
這一來一去,花費了不少時間,回到村子時,天色早已大亮,聚集在那隻蠍子周圍的村民更多了。
沈逍也在蠍子旁邊查看,正覺得事情古怪,便看見時羨魚和臨淵、萬吉三人回來了。
回到村子的萬吉,恢復成沉穩老練的少年,當下跳下羊背,走進人群中朝沈逍拱了拱手,解釋道:“昨晚又有妖物襲擊村子,幸而這兩位道長出手,現已調查清楚了原委,是森林裡的怨靈作祟,控制了爬蟲走獸的屍體襲擊村子,好在怨靈現在已經被除掉,村子也能恢復安寧了。”
“原來是這樣。”沈逍恍然大悟,“難怪我在這隻毒蠍身上沒有發現絲毫妖氣。”
他看向時羨魚與臨淵兩人,關切的問:“你們把怨靈驅除了?”
臨淵不善人言,時羨魚出面解釋道:“我們在森林裡找到一片白色菌菇群,那蜘蛛和蠍子是因為被菌絲寄生才會攻擊村民,所以我們把那片菌菇全燒了,附近的樹也全砍了,有陽光照射,想必類似的事以後不會再發生了。”
萬吉也出面作證:“兩位道長勞苦功高,將那片地方清理得乾乾淨淨,大家以後在村子裡可以安心生活了。”
沈逍若有所思的點頭:“怨靈多生於常年不見光照之地,你們砍了附近的樹,就能讓陰邪之物接觸正午時分最剛猛的陽氣,再重的怨氣也該驅散了。”
村民們全都松了口氣。
沈逍老練的掏出一張火符,貼在已經死透透的蠍子身上,催動法力,便使整具屍骸燃燒起來。
“大家不用擔心,我們會在村裡再歇一晚,明日再離開。”沈逍說道。
村民們對三人自然免不了又一番千恩萬謝。
沈逍言出必行,本著將好事做到底的行事風格,又在村裡歇了一晚。
這一晚自然平安無事,翌日,三人謝絕了村民們準備的諸多禮物,重新啟程,前往靈山。
森林外的這座村子,
仿佛從此恢復了安寧…… …………
萬吉與一眾村民目送沈逍三人離去,然後回到家中,向病中的父親交代這幾日發生的事。
他的父親從前身體就病弱,近幾年愈發不好,只聽了一會兒便沒什麽精神,懶懶的揮了揮手,閉上眼睛。
萬吉也就不再多說,為父親掖了掖被子,轉身出了房門。
回到書房,萬吉沉默坐下,目光落在桌上的書本紙張上,腦海中漸漸浮現往事……他想起幼時,這書房是父親的專屬,常在這裡寫字做文章,還會把他抱到腿上,手把手的教他寫字,而母親則會站在一旁,笑盈盈望著他們父子倆,她還會端來蓮子羹、紅豆糕之類的小食,但是萬吉記不清了……那碗蓮子羹是什麽味道?
他的目光又落在桌角……記憶裡,他在書房玩耍時,磕碰過這裡幾次,於是娘親用厚厚的帕子把桌角包住,只是後來繼母進門,覺得好端端一張桌子包住一角不甚美觀,便把那塊布頭扯掉了。
他以為自己全忘了,現在才發現,那些記憶久存在心底分毫不少,隻稍稍回憶,便牽腸掛肚的一幕接一幕浮現眼前……
他記得父親是別人嘴中的風流才子,身子骨雖不算強健,卻頗有時下盛行的病弱公子的風采,他記得母親是位溫婉美人,微微一笑,臉頰便會露出一個小小的笑渦。
他們一家三口在村中生活,悠然安寧。
後來……後來發生了什麽?為什麽父親會一病不起,為什麽母親臉上漸漸失去笑容,為什麽村裡謠傳著各種風言風語,說母親與貨郎眉來眼去,甚至還說,母親給父親的藥裡下了毒,所以父親的病才會越來越重。
他也信了,小小的身體搬來矮腳凳,踩上去,爬上灶頭,打翻了母親給父親熬了一夜的藥。
哐當一聲。
藥灑了,罐子碎了。
母親匆忙跑進廚房,心急如焚的抱起他,將他燙紅的小手摁進水缸裡!
其實他並不覺得疼,但是母親哭紅了眼睛,後來父親與母親大吵一架,怪她沒有看好孩子,母親抱著年幼的他又哭了許久……
萬吉翻開手掌,那道燙傷的疤痕已經不顯眼了,然而這一刻,他希望這道疤永遠也好不了,就像能銘記住什麽一樣。
眼前泛起水霧,萬吉想起記憶裡母親模糊的面容,忍不住再度落淚。
門外傳來腳步聲。
他匆匆擦淚,繼母端著茶水走進來,見萬吉眼眶發紅,不由得問:“這是怎麽了?”
“無事,這幾日有些勞累,方才打了哈欠。”萬吉故作輕松道。
繼母神色惘然,輕輕點頭,“妖物為害鄉裡,你也確實有些時日沒能安心休息了,今晚好好睡一覺吧。”
茶水端到桌上,淡綠的茶湯裡飄著幾片綠葉。
萬吉不禁想起母親失蹤後,父親擔心母親誤入森林,要發動村裡人一起去森林裡找,繼母攔住父親,就在這個書房裡,他躲在門後,從門縫裡親眼看見繼母聲淚俱下的抱住父親,哭道:“姐夫,我不敢瞞你,姐姐發昏非要跟那貨郎走,也不要阿吉了,你別再找她了!……”
父親當時氣急而病發,在床上昏睡了三天,醒來時,關於母親的事已經在整個村子傳遍——大家都說她愛慕虛榮,拋夫棄子。
父親從此一蹶不振,再也不提去找母親。
再後來,外祖父來看望病中的父親,不知兩人如何商量的,隔了數月,繼母便嫁了過來……
村裡人都說他有福氣,繼母是母親的親妹,知根知底,總不至於虐待他。父親也教他,要把繼母當做親生母親一樣孝順。
繼母待他……確實很好……
很好……
萬吉端起茶盞,手心處一片碎葉悄然落入杯中。
他把這杯茶遞給繼母,“娘,這幾日你也辛苦了,喝杯茶歇歇吧。”
萬夫人似乎有心事,心不在焉的接過茶杯,慢慢喝了一口,而後放下,“……我先出去了,你好好念書,雖說這些年因為打仗,科考停了幾年,但總會有恢復的時候,切記學問不可懈怠。”
萬吉順從的應道:“我知道了,娘。”
萬夫人覺得喉嚨有些癢,蹙眉壓了壓喉部,轉身離開了書房。
萬吉聽見,她在外面咳嗽了幾聲。
…………
晚間,萬夫人咳嗽得越來越厲害,喉嚨奇癢無比。
她點了燭火,張開嘴,對著鏡子照了照,隱約看見喉部長了些白色的東西,像是疹子。
現在時間太晚,要找大夫也只能等明日了,萬夫人倒了些熱茶潤嗓子,絲毫不能緩解,癢到極致時,竟是輾轉反側,痛苦不堪。
她的丈夫常年纏綿於病榻,家裡有不少安神助眠的藥,萬夫人取了一些藥物服用,慢慢的,終於睡著了。
睡著後,她做了一個夢。
夢裡她回到豆蔻年華,正是懷春的年紀,結識了一位來鄉下踏青郊遊的富家少爺,她被對方的甜言蜜語蠱惑, 一來二去就把清白交了出去,本以為對方回去後會派媒人來提親,結果卻是被戲耍一場,原來人家早已娶妻生子,連小妾都已經納了好幾房。
這年頭女人失去了清白,就無法再嫁入高門大戶,只能往低處嫁,父母將她送去姐姐家,說是讓她散心,其實是叫姐姐好為她相看合適的親事。
她怏怏的去了,然後見到了文質彬彬的姐夫,在滿是泥腿子的鄉野裡,她的姐夫竟是位罕有的文人,且與先前那位富家少爺有些相似,舉手投足間頗具風流,時常吟詩作畫。
她情不自禁的想要親近姐夫,裝作懵懂無知的樣子,磨著他教自己寫字畫畫,還時常分出些零嘴吃食給小阿吉,隻為讓阿吉在姐夫面前多說她幾句好話。
這一切,姐姐全然不知。
姐姐一邊操持家裡,一邊尋覓著合適的人選,村裡來了位貨郎,模樣端正,勤勞能乾,年紀輕輕已經攢下不少積蓄,正準備在鎮上開一家合適的鋪面,且這貨郎能言善道,姐姐覺得定能哄妹妹開心。
可是妹妹知道後,心中立時忿恨!
當晚,姐妹倆大吵一架!
憑什麽?!憑什麽你能嫁個才子郎君,卻要把我許配給一個粗鄙的貨郎?!
你這般著急把我嫁出去,莫不是害怕我搶走姐夫的歡心?!
你這般讚許貨郎,莫不是你自己瞧上他了?!
你說啊!若不是瞧上他,怎麽他一來村裡兜售胭脂水粉,你就迫不及待的笑臉相迎?!你不敢承認嗎?你喜歡那個貨郎,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