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邊往門口溜,一邊想是回冷宮去,還是爬上肖不修的馬車,跟他回南廠。穿了這身衣服,應該是跟他回南廠的。可是,這案子差不多已經破了,我應該也沒有回去的必要吧。我在門口磨蹭了一下,又回頭偷偷看了一眼肖不修,他依然一臉漠然地說著什麽,下面的侍衛表情都很嚴肅。
肖小三和肖小五都分別在指揮著另外幾撥人處理凶案現場和收拾花圃裡的那個蛇窩。我覺得這個事情我也幫不上忙,並且那狼藉的場面也不適合我。至少我這廠服目前還是很乾淨的,不想沾染上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
我是有小小潔癖的,無論在冷宮還是之前流浪的時候,至少我的衣服很乾淨,我所待過的地方都很整齊。了解一個人,不能只看外表,要看他所處的環境和身邊的人。比如我,冷宮裡就異常乾淨整潔,很少有多余的東西,或者繁複的飾品。肖不修的南廠其實很適合我,因為乾淨整齊,連塵土都沒有,席地而坐都沒有心裡負擔。不過啊,離他遠點,應該不是什麽壞事。直覺告訴我,這人是大月國最大的麻煩,遠離他,才能夠保平安。
藏書閣院門口有不少南廠的侍衛,馬車上的侍衛看到我,站起了身,那意思就是等我上車了。可是,我還沒有想好,就四處張望了一下。居然發現陳志典也站在門口,看著天空發呆。我也抬頭看了看天空,此時此刻日頭已經大盛,陽光也有點刺眼。不過,天氣很好,只有一小朵白雲正在慢慢飄過。
“陳大哥,看什麽呢?”我喊他,他似乎是被嚇了一跳,回頭看向我。有那麽一瞬間,我似乎看到他眼睛裡有淚光一般晶瑩閃亮了一下。“陽光刺眼,小心傷了眼睛。”
“哦,還好。藏書閣裡太憋悶了,我出來呼吸一下。”
“也對,鬧哄哄的。”我衝侍衛擺擺手,表示我先不上車。然後直接拉著陳志典坐在半陰涼的圍牆下面的石板上,好不容易遇到一次,怎麽也要閑聊幾句才好。否則,我很可能就又要回到冷宮,沒人說話了。“你那個什麽地方志編好了沒有?”
“七七八八,還有一些需要整理。”陳志典的情緒似乎還沒有緩過來。
“沒事啦,皇上和肖大人會派人清理這裡的,過幾天你再回來繼續編唄。再說了,這不是也能休息幾天麽,否則真的眼睛都壞了。藏書閣裡的光線不好,我之前看書的時候,都覺得可累了。”
“嗯,休息一下也好。”陳志典慢慢還魂來,“其實,這裡真的挺好的,安靜,可以想清楚很多事情。”
“啥?安靜是安靜,但沒有好吃的。我都不敢在這裡吃東西,生怕招惹了老鼠過來,萬一把書本啃壞了,就是我的錯了。”
“無妨,這邊不是有蛇麽。”陳志典笑了一下。
“就剛才那堆蛇?太嚇人了,幸好我跑得快,否則現在早都毒發了。”我又想起剛才那個混亂的場面,心裡怕怕的。“對了,陳大哥,你吃早飯了麽?馬車裡還有幾塊糕點,你要不要吃一口?”
“不用了,吃不下。”陳志典歎了口氣,“或許,我真應該辭官了。”
“啥?”
“我覺得累了,辭官帶著孩子們出去走走。在京城裡,已經沒有什麽讓我牽掛的事情了。”
“去哪裡?”
“妹妹曾經說過想去北方看漫天的鵝毛大雪,應該是一種很美的景象。我想替她去看看。”
“對了,你們是雙胞胎。我問一句,
很好奇,但有可能很失禮,別怪我哈。”我先打好了預防針,“你妹妹去世後,你有什麽感覺麽?比如說,空了一半?少了感知?” “是的,就是那種隱隱的,我也不知道怎麽形容這種感覺。也沒有人問過我這個問題,我也只是自己去感覺的。自從她走了之後,我仿佛就失去了一半的生命。之前,我能夠感受到她的存在,她的喜怒哀樂。可是,現在,我覺得我像是有一半在黑暗之中。有時候,看到孩子們,可能還會好一點。”
“也有可能是悲傷過渡,你真的要休息一下了。雖然說寄情於工作,會分散一些注意力,但是,還是會想的。”
“小七沒有要想念的人麽?”
“沒有吧,我就是偶爾會想想醬肘子什麽的。對,還有白馬寺的素面,真的很好吃。”
“你簡直就是吃貨!”陳志典笑了起來,掃掉了之前臉上的陰霾。
“是真的好吃。不知道智空師父醒過來會不會傻掉,還能不能做面吃。”我有點鬱悶。“虛懷大師也是好人,之前還跟我聊過天呢。”
“他啊,也是無能之輩罷了。”陳志典歎了口氣,“之前妹妹不開心的時候,去過白馬寺,遇到虛懷大師,但他也僅僅是說了說‘幻即是空,無欲無求方能幸福。’,妹妹很不開心。”
“哎,你讓一個大和尚能說出什麽來?他們這種每天念經、掃地、吃飯的人,也就是閑聊幾句罷了。哪裡有什麽能夠答疑解惑的神仙啊,不都是自己過日子麽。”我看著他,覺得好笑。一個翰林,也三十好幾的大男人,居然還相信這些。“不是說他們兩位大師鬥法,也不過都是把戲而已麽,你還真的信。”
“我之前真的信。”
“信什麽?”肖不修忽然出了藏書閣,來到我們面前。估計他也是聽話聽了一半,所以過來問問。不過看到他身後呼啦啦一大群人,讓我覺得有點壓迫感。陳志典大約也感覺到了,沒有再說下去。
為了不冷場,我隻好硬著頭皮說:“沒啥啦,我們就是說兩位大師鬥法的事情,那種佛法無邊的神跡,也沒看到。”
“這世間哪裡有什麽神跡,不過是鬼魅邪術罷了。”得,肖不修更不相信這些,說的比我們還狠絕。
“是是是,肖大人說的都是對的。”我狗腿式的表達了一下敬意,肖不修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說道:“還不滾上車去。”
“啊,真的要回去啊?我可以去看看智空師父麽?”我極為不情願地看了一眼馬車。
“智空已經送到南廠了,你去南廠看他。”
“哦,好吧。”我打算站起身,卻看到鞋面上沾上了青草和泥巴。想必是剛才在花圃中沾上的,這靴子也是南廠的,雖然不太合腳,但是總比我的繡花鞋穿起來要有氣勢,所以我很喜歡。於是,我又俯下身擦了擦鞋面。肖不修已經有點不耐煩了,轉頭衝肖小三說:“多找幾個人清理一下藏書閣,三日後再開放。要是白馬寺的和尚們想來做法事,就盡快。不過,要提前告訴我一聲,並且不要太大動靜。”
“陳大哥,你腳上沾的是什麽?”我看到陳志典腳上有一塊白色的東西,似乎還有些粘,但已經風幹了。
“什麽?”陳志典低頭看的時候,我站起身往肖不修的身邊多走了幾步,“陳大哥,你是不是殺了表小姐?”所有人聽到我這句話,都愣住了。肖不修最快反應過來,橫身就擋在了我的面前,與陳志典面對面。陳志典也愣住了,看著我,眼睛中閃爍著異樣的光芒。
當然,侍衛們看到肖大人都進入了警備狀態,他們也立即進入了戰鬥狀態,紛紛拉出了刀劍,但又不知道是不是要對準陳志典。畢竟,這位人物也是皇上欽點的翰林編修,怎麽就殺人了呢?這世界變化太快了,到底是誰殺的人?剛才不還說是蛇毒麽?他們面面相覷,一邊看著陳志典,一邊看著在肖不修身後的我。
短暫幾秒之後,陳志典大約也是判斷了一下敵眾我寡的局面,負隅頑抗必然也會受到皮肉之苦。所以,最終還是長長歎了一口氣,問我:“你怎麽知道的?”
我還是又往後站了站,肖不修讓侍衛直接上前先把人拿住。“沒事的,我不會跑的。既然被肖小七發現了,這大約也是命吧。我反而覺得輕松了許多,只是沒想到這麽快而已。”陳志典坐在那裡沒動。肖不修還是警戒狀態,回頭看了我一眼。我這才又蹭了出來,說道:“就是這塊白色成功吸引到我。你看我們的靴子,除了沾染上泥土和草葉之外,幾乎沒有其他東西。就去處理屍體的仵作和那幾名侍衛都穿了鞋套,生怕破壞了現場,也擔心弄髒了自己的鞋。你要知道,畢竟我們南廠的鞋還挺貴的。而你的鞋上除了有泥土之外,還沾染了一塊白色,還有一點點暗紅色。這證明那女人墜樓後,你踩過現場。但是,按照常理來說,這種地方躲還躲不及呢,為何要上前呢?侍衛們和仵作是工作需要,那你去做什麽?答案只有一個,你是凶手,你是去看這女人死得有多慘。她死得越慘,你越開心,甚至還想放下一切,離開京城。這不也正是說明,你已經是所謂的大仇得報,了無遺憾了。”
“果然,我還是有破綻。”陳志典聲音很平靜。
“我們做任何事情,都會有原因,有結果。不是破綻,而是動機。你的動機是為了妹妹報仇。”我一連串推理之後,肖不修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居然眼睛裡有讚許之意。我可沒敢高興,盡量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
“陳大哥,我再喊您一句陳大哥,何必呢?張誠秋後問斬,他才是殺你妹妹的凶手,你何必要苦苦再殺掉表小姐,還牽連了這麽多無辜人的性命呢。”
“他們都該死!”陳志典眼睛裡流出恨意,看來,這又是一段更為深刻的仇上仇。我輕輕歎了口氣,說道:“你說說吧,我也幫你分析分析。”
“哎,等等等,我拿個紙筆記錄一下。”侍衛中急匆匆跑過來一個中等身材略胖的青年,一副天生笑臉。“肖小六,文書。”他倒是言簡意賅,介紹了一下自己。隨即也蹲在我的身邊,一副開始聽故事的樣子。
之前雖然抓了張誠,但始終還有表小姐這個疑點。肖不修沒有花時間耽誤在這件事情上,因為他的工作已經忙到顧及不了這麽一個女子身上。雖然留了話,讓陳志典若有消息可以直接通知他,但畢竟他之後去了南方兩個月的時間。
陳志典每天看著這兩個妹妹的孩子,心裡也很不舒服,總覺得依然是大仇未報。他想弄明白到底那個唇下痣的女人,和妹妹的死有什麽關系。雖然在藏書閣編書,但所幸還有不少知己好友以及同事知道他的事情,便一同尋找。某日,有同僚說在回鶻的使團中發現一位文書,身邊有一女子,不僅年齡相符,還有唇下痣。陳志典立刻警覺起來,畢竟張誠之前就是接待的回鶻使團,而這位表小姐也是會回鶻話的,藏在使團裡,的確是最好的地方。
於是,他借由虛懷大師和詰摩大師論道,表現出極大的興趣,並且說在藏書閣有不少圖書,可以讓兩位大師觀摩,並且繼續論道。皇上對於宗教之間的論道並不感興趣,但又覺得這種事情有極好的盛名,因此也就應允他們。
前兩日,詰摩大師還只是帶了一位文書過來,後來就只有一位女子了。這人正是表小姐蘇敏,她裝成詰摩大師大師的侍從,三五天便過來一趟。什麽是聰明反被聰明誤,這位蘇敏自以為裝扮成回鶻侍女,在偏僻的藏書閣裡就沒人知曉了。但誰能知道,這位心細的陳志典翰林已經順著線索發現了她。
過了一段時間,他發現蘇敏居然和詰摩大師之前也是情人關系,這讓他也很震驚。這位詰摩大師之前也是商人,和蘇敏有不少貨品的往來,也有不太正常的男女關系。但在一次行商途中不僅丟了貨物,自己的隊伍全軍覆沒,只有他一個人生還。可能是看懂了生死,便覺得心灰意冷,才皈依了佛門。這次來大月國,也不過是想來散散心,走一走看看日月山河。沒想到還能遇到蘇敏,兩人繼續親親我我,有點忘乎所以。
陳志典隱藏在暗處,看到之後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想想已經枉死的妹妹,怎麽能讓這位表小姐還這麽快樂呢?更何況,這其中必然也有內情。於是,他想到了殺人,以牙還牙。藏書閣為了防止鼠患,養了兩條無毒的蛇,起到震懾作用。他找人弄了幾條劇毒的赤鏈蛇,放在花圃下方的深洞裡,用毒液滋養花朵。然後又慢慢引導兩位大師鬥美食,在大家吃東西的時候,他可以將有毒的花朵放到蘇敏的碗裡,直接毒死她,又不會被發現。
計劃本來挺完美的,但那天,兩位大師和智空和尚先一步發現了兩朵漂亮的小紅花,自作主張放到了面裡吃掉了,而身邊的人也陸續被毒死。當時他也嚇壞了,不知道怎麽會變成了這樣。渾渾噩噩看著肖不修等人處理完大師們的遺體後,他也回到了藏書閣,想先休息一下。沒成想在一個角落裡看到了蘇敏。
此時的蘇敏正沉入幻覺之中,應該也是中毒的樣子。或許,她也曾喝過一個素面湯。陳志典立刻抓住她,詢問關於他妹妹的事情。蘇敏倒是很痛快地說出了前因後果。她與張誠雖然相愛,但迫於血緣關系是不可能在一起的。但是,她又不甘心。就找了以為和她身材相貌都神似的陳玉芬來做替代品,讓張誠永遠也不能忘記她。而她因為接管了蘇家布莊的生意,常年要來往回鶻,偶爾也會找借口讓張誠來幫忙。
一來二往,陳玉芬發現了兩人的事情,也知道自己只不過是蘇敏的替代品。心下的確非常不高興,甚至和張誠大吵過很多次。蘇敏也是記恨在心,非常不痛快。後來,蘇敏居然懷了孩子,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張誠的,還是出家之前的詰摩大師的。因為年紀也不小了,總要養一個孩子在身邊。於是,她就咬牙生下了孩子。此時,詰摩大師已經出家,她一個行商的女人,帶著孩子不方便,就交給了張誠,告訴張誠這孩子是他的。張誠倒也老實,直接告訴陳玉芬孩子的來歷。陳玉芬可能真的是愛慘了張誠,居然就答應替他們來養孩子。
可孩子天性好動,一不小心受了上。蘇敏也是心疼孩子,就裝扮成乳娘進到張府照顧孩子。這事情只有張夫人和張誠知道真相,但陳玉芬還是看出來了,又是好幾場大吵大鬧。最終,發生悲劇的那天,還是蘇敏在旁的煽風點火,才讓張誠最終失去了理智,將人扔了下去。
知道了全部真相的陳志典氣得發抖,隻想掐死眼前這個女人。此時的蘇敏還在毒幻之中,發出了咯咯咯的笑聲,覺得全天下的男人都是愛她的。
陳志典反而冷靜了下來,站在藏書閣的黑暗中問蘇敏:“你覺得張誠愛你麽?”
“愛呀,他連妻子都是和我長得一樣的。你看那副屏風,畫的不也我麽。他呀,最愛我了。”
“那為什麽不和你在一起?”
“因為我們是表兄妹呀,我們不能聯姻啊。”
“他也知道麽?”
“知道呀。”
“明知道沒有結果的事情,他何必要和你在一起呢?最終不是和陳玉芬在一起了麽?還生了兩個孩子。兩個人在床笫之間親親我我的時候,想得何曾是你?你不過是個替代品。你以為陳玉芬是你的替代品, 其實,你隻不是是陳玉芬的替代品。你的孩子最終是要掛在陳玉芬的名下,你不過是個見不得人的女人,你才是最可憐的!”
“你胡說!張誠最愛我!”蘇敏也覺得不太對勁。
“愛你?男人的愛是真的麽?你的情人呢?愛你?還不是出家了。你的愛人不愛你,你的孩子不是你的,現在連情人都死了,你活著有什麽意義呢?不如也跳下去吧。像陳玉芬一樣,不,你可以選擇自己跳下去,豈不是更痛快!”
“你是誰?”蘇敏殘存的理智告訴她現在是很危險的狀況。但站在黑暗裡的陳志典已經猶如魔鬼一般,閃爍著惡靈一般的凶光,“我是誰?我是陳玉芬,是張誠的愛人,你孩子父親的妻子,但張誠不愛你,也不想要你的孩子,你可以去死了。我已經是死了,你也要陪我一起CIA快活……你要不就選擇自己跳下去,你可以的,你不是連孩子都敢生麽?這孩子真的是張誠的麽?難道不是你勾引別的男人生下來的麽?你這個賤人,你毀掉了我們所有人,你該死!你快跳下去……”
在幻毒中的蘇敏哪裡禁受得住這樣的言語刺激,瘋了一般的跑到欄杆處。南廠的侍衛們已經發現了她,衝她大喊起來。她以為這也是惡鬼索命來的,停頓了幾秒,直接翻身跳了下去……陳志典就站在黑暗裡,看著這一切的發生。
侍衛們只是匆匆上來看了一下,就趕緊下樓了。陳志典這才慢慢下樓,在侍衛們慌亂地去報信的時候,站在血案現場,踩在腦漿碎裂的蘇敏屍體邊上,慢慢露出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