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鄴城,許府之內。
一隻黑幫白底、繡花的乾淨靴子,輕輕踏在落葉上。
許攸的侄兒許遠悠然的來到了馬廄門口,看著裡面正在給馬槽裡倒豆子的司馬懿,幽幽的點了點頭。
許家缺下人,一個下人往往要身兼多職,司馬懿既要在飯點的時候去夥房幫忙,閑暇之際,又得來喂馬。
不過,一連幾日的觀察,似乎…這名喚“馬斯”的家夥乾活頗為踏實,這點讓許遠頗為欣慰。
踏踏…
邁出兩步,許遠走到司馬懿的面前。
“不錯嘛,這才幾日,就讓我的這匹寶馬相信你了!你是怎麽做到的?”
許家的馬廄裡都是寶馬。。
同樣的,寶馬名駒的脾氣也比尋常的馬匹大許多,司馬懿喂養之前,還沒有誰能讓這些寶馬一點也不排斥。
聽到許遠的聲音,司馬懿點了點頭,他不敢發出一聲。
只能用手中木棍蘸水,在地上寫出一行文字,去回答許遠的問題。
——“好馬嬌貴,隻喝清水,隻吃草乾豆料,每天兩到三槽,稍一怠慢就要撂蹄子!故而,要用心去飼養!不止是喂它吃飽,更得知道它的脾性,順著它的脾性去養,但又不能太過慣著,否則,只會讓馬看不起飼馬者,調教的話,得讓它又畏又離不開你!”
呼…
司馬懿寫出的這些文字讓許遠一驚。
“你懂養馬?”
“懂一些!”司馬懿繼續用木棍在地上寫道。“小時候,家父就做的馬匹生意,耳渲目染,故而懂一些…”
盡管是個啞巴,可許遠的眼珠子一凝,難得,找到一個這般懂馬的啞巴!
許遠大喜。
“從今天起,你就不用做別的了,就負責飼養我這馬廄中的寶馬好了!你既識字,又做過馬匹生意…呵呵, 咱們許家也做著些許馬匹生意, 明日讓管家帶你去那邊幫幫忙!”
聽到馬匹生意, 聽到去幫忙…
司馬懿的眼眸猛地睜開,他隱忍於此馬廄之中,刻意的去討好這些馬兒…不就是為了等待這麽一個接觸到許家生意的機會嘛!
按照陸總長的話, 許家的生意中貓膩大著呢!任何一樁生意都是如此!
若然不接觸到其中?
如何去尋覓到許家的這本“黑帳”呢?
心念於此…
司馬懿做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連連拱手…
盡管不能發聲, 可肢體語言表達而出的無外乎四個字——“多謝公子, 多謝公子…”
許遠則笑了笑, 儀態風流,閑庭信步的朝這馬兒走去。
“我與崔琰先生有約, 你給我牽一匹!”
司馬懿一瘸一拐的牽著一匹白馬,許遠翻身上馬,吩咐道。
“牽出去…”
司馬懿點了點頭, 就這麽一瘸一拐的牽著馬走出院門, 許遠饒有興致的看著司馬懿, 隱隱…他挺高興的。
要知道, 因為某些特殊的原因,許家的生意總是能賺的盆滿缽滿, 可唯獨這馬匹生意,遠遠不如預期。
在他看來,眼前這“馬斯”是個人才。
保不齊, 用好了…還是個搖錢樹呢!
許遠與他叔父一般,在金錢上, 貪得無厭!
念及此處,他吆喝一聲。
“就到這兒吧, 本公子走了!”
馬鞭猛地抽打在寶馬的屁股上,緊接著…策馬而去!
司馬懿望著許遠的背影, 輕歎了口氣,心頭暗道:“總算…總算是見到光了!”
…
…
黃河南岸…
南阪城,這是一座小城,卻是白馬城寨通往延津官道之上的必經之地。
兩萬余曹軍攜帶著六、七萬百姓從白馬城寨出發,趕至此處時已經走了一天一夜,均是疲憊不堪。
曹休下令所有甲士進城休整。
這南阪城說是一座城池,實際上…就連一座軍寨都比不上, 整個城牆破舊不堪,無需雲梯…便是騎兵衝鋒,怕是都能將這層防護衝垮。
唯一一個有利的地方便是這南阪城地勢高,騎兵向此城衝鋒, 那是走的上坡路…速度上勢必會有所減緩!
此刻…兩萬余曹軍士卒進城,還是有條不紊。
可大幾萬百姓進城…就有些亂哄哄的味道了!
此間城樓之上,張遼與曹休站在這裡,遙遙眺望。
兩人正在議論著什麽。
“這便是陸統領提到的‘南阪城’了?”張遼適時的開口。
其實…
他的心頭蠻緊張的。
如果不考慮“陸羽”的名號,此次行軍,按照張遼的認知,他們一共犯了三個大忌。
其一,攜民!
誠然,若然曹軍將士均為步兵的話,面對騎兵的追逐,百姓可以在逃亡的過程中作為掩體…延緩敵軍追逐的速度!
可…他們曹軍大多數為騎兵,攜民逃亡…就嚴重的影響到了行軍的速度,甚至…要維持百姓中的次序,耗費的精力極大,這均不利於如此行動。
其二,放棄白馬城寨,進入南阪城…
這是放棄堅城,駐守一座搖搖欲墜的城寨,可以說…面對五萬袁軍,守這麽個城池,還不如在平原上打遭遇戰!
其三,不應該將顏良與他麾下那一萬余俘虜一並帶走,要知道…即將到來的與文醜的五萬大軍交戰?他們…這邊不過兩萬人,又能騰出多少精力?去看守這一萬俘虜呢?哪怕是這一萬俘虜沒有武器,可他們的數量足夠與文醜的大軍裡應外合,這對曹軍是毀滅性的打擊!
呼…
想到這兒,張遼疾呼口氣,心情格外的沉重,陸統領布下的這第二戰可比第一戰要凶險多了。
“曹將軍,你覺得…陸統領的這一計能成麽?”
張遼開口問道。
“不知道!”曹休搖搖頭,卻又再點點頭。“只不過,從我追隨陸統領起,比這更凶險十倍的戰場也經歷過,而期間的每一次…我會生出如此刻的文遠將軍提及的這個疑問!可…現在…”
講到這兒,曹休頓了一下。
“我已經習慣了,陸統領的部署絕不會有問題,這一戰後,或許…文遠將軍也就習慣了!”
霍…
聽到曹休這般篤定的話語,張遼眼眸微凝。
有那麽一瞬間,他生出一個感覺,或許…真的如曹休將軍所言,昔日他曹文烈心頭的疑竇,就是他張文遠今日的疑竇!
而這些疑竇,終會隨著一場場鐵一般事實的大勝化為烏有!
心念於此,張遼的心頭莫名的多出了許多信心。
就在這時。
“報…斥候來報,南阪城北十五裡除發現了數萬袁軍騎士!旌旗飛揚,上書一個碩大的‘文’字!”
“報…城內百姓聽聞袁軍大軍襲來,亂成一團,更有不少出城逃亡,局面已經有些控制不住!”
一連兩條傳報接踵傳來。
張遼與曹休下意識的神情一頓。
來了…
文醜來了!
是啊,在整個袁軍中,旌旗上寫著一個碩大“文”字的,除了文醜還能有誰?
“好快的速度啊!”張遼感歎一聲。
“比我們預想的還要快…”曹休頷首道!
提到這兒…張遼的眼眸望向城外!
不由得再度感慨。
“留給咱們的時間不多了…”張遼的神情愈發的嚴肅。
“哈哈!”曹休卻是笑出一聲,他的信心儼然更足了一些。“誠如文遠將軍所言,不過,留給他文醜的時間也不多了!”
言及此處…
曹休像是想起了什麽,當即下令。“全體將士解鞍下馬,全部立於城頭,檑木箭矢統統卸下,所有人身上不許攜帶任何兵刃!”
啊…啊…
傳訊兵聽到曹休這吩咐,整個人愣住了。
而不等他詢問,張遼的軍令接踵而出。
——“傳令三軍,將從白馬城寨運送過來的物質,上到馬車中運送的金銀細軟,下到百姓們隨身攜帶的鍋碗瓢盆,一律拋於城門之外…凡是攜帶這些物質者,不許進城!”
這…
這…
這下,不單單是傳訊兵,所有城樓上的甲士,所有副將…人都傻了!
文醜帶五萬騎兵衝過來,硬碰硬的話,憑借著精鋼戰戟、精鋼鎧甲,或許還有一戰之力…
可,所有甲士解鞍下馬,甚至…不許攜帶武器立於城頭,防止攻城的檑木箭矢更是全部卸下,這麽懶懶散散的,這是幹嘛呀?
這不是胡鬧麽?
一時間…
整個城中嘩然一片,議論聲一片。
——“劉太守,你趕緊勸勸兩位將軍啊,敵人的騎兵就快殺來了,數量如此龐大,嚴陣以待,蓄勢待發才是上策?怎麽能…怎麽能如此懶散?兩位將軍這不是胡鬧麽?”
——“是啊,劉太守…快快去勸勸哪,此間…南阪城內十萬人的性命均系於兩位將軍一念之間了。”
——“誒呀…劉太守…劉太守救救我們哪!”
曹休、張遼這邊軍令如山…
一乾副將只能去向劉延提議。
再怎麽說,劉延也是曹操親命的東郡太守,駐扎白馬城寨的守將,他手下的七千余人以他馬首是瞻。
論及地位,他更是在張遼、曹休之上。
只是…
“勸勸勸?我能勸麽?”劉延一攤手。“你看看城樓上的兩位將軍?再看看我?我拿什麽去勸?我憑啥去勸?”
“曹文烈將軍是曹司空的侄兒不說,又是陸司徒的心腹愛將,龍驍營的將軍,從很早起就追隨陸司徒!張文遠將軍…更是溫侯呂布麾下赫赫有名的武將!如今頗受陸司徒重用…在他們面前,我劉延算個屁?如今…指揮作戰,哪有我說話的份兒!”
言及此處…
劉延一擺手。“都還愣著幹嘛?沒聽到兩位將軍的吩咐麽?本太守從白馬城寨運出的金銀,統統給拋到城下?爾等是要本太守違抗軍令不成?”
呃…
劉延的話把所有人給說蒙了。
大家愣了一下,緊接著…只能聽命,按照軍令…把金銀珠寶、鍋碗瓢盆統統的拋入城外!
其實…
別看此間眾人數千之多,可似乎…唯獨他劉延一個是最清醒的。
能做到東郡太守這麽個官銜,那在曹營裡不可謂不是一個老油條了!
他的眼睛毒著呢,他早就意識到了,從曹休、張遼兩位將軍馳援白馬城寨起,戰場的主角就只有一個,那便是龍驍騎!
龍驍騎要怎麽做,他劉延隻管配合就好!
如此這般,勝了,他劉延也能覓得一份功勳!
敗了…他劉延也能全身而退。
帶兵打仗可不止是打打殺殺,其中…更是包含著一份“人情世故”。
更有甚者,這“人情世故”涉及到了曹操,涉及到了陸羽,那就得格外的慎重了!
…
…
一匹馬兒的馬蹄聲是“噠噠”!
一百匹馬兒的馬蹄聲是“咚咚”!
如今,在南阪城城樓之上,從遠處傳來的馬蹄聲是“轟隆轟隆”!
這是數萬匹馬兒奔馳在平原上的聲音。
在曹休、在張遼的眼中,文醜率領的五萬余騎兵已經殺來…
這是河北最精銳的一支重甲騎兵…
由河北第一勇將文醜統領!
在袁紹的麾下,這支重甲騎兵與張郃的大戟士、與麴義的先登死士齊名,可以說是威震北疆的存在!
看到這萬馬奔騰的場面…
看到這些重甲騎士一個個甲胄林立,巋然無畏的樣子,城樓上的守軍中,除了龍驍騎的騎士外,幾乎…所有人的臉色都變得煞白如紙。
畢竟,這個時代,重甲騎兵太稀少了…也太昂貴了!
在曹營中,也唯獨龍驍營、虎騎算是重甲騎兵,可…他們僅僅才幾千人!
要知道,在當今亂世,打造一百重甲騎兵需要耗費的軍資、錢財都無法去估量…更別說還有後期的維護費用!
眼前這五萬騎,他們消耗的資源,儼然就是一座金山!
也怪不得所有曹軍士卒的表情都變了。
這一刻,無數目光匯聚在曹休,匯聚在張遼的身上,大家太好奇了,面對…面對這五萬重甲騎兵,這兩位龍驍營的將軍有什麽對策?
“好壯觀哪!”此刻的曹休感慨一聲…
張遼點了點頭。“與昔日十萬胡騎南下急攻雁門時的情形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轟隆轟隆!”
五萬匹馬兒的馬蹄聲匯聚而成的聲音震天動地,單單在黃昏下,這個聲音就給人一種“黑雲壓城”的既視感!
“咳咳…”
曹休輕咳一聲,盡量讓自己的心情平複一些,他指著城樓下那堆滿的金銀珠寶、鍋碗瓢盆、名貴字畫,大聲道:“諸位將士們都看著我幹嘛?城樓下那些金銀珠寶、名貴字畫、珍奇古玩,可比本將軍好看多了!”
這話脫口…
“哈哈哈…”張遼笑出聲來,因為曹休這麽一句話,他的心情一下子爽然了不少。
心裡嘀咕著——“勝敗在此一舉了!”
而其余所有人…
他們哪有心情去看城樓下那金銀珠寶,那名貴字畫,那珍奇古玩…這些玩意是值錢,可這一仗若是輸了,他們有錢也沒命花呀!
倒是關羽…
他冷然望向城樓之下,他隱隱覺得,曹休與張遼在謀劃著什麽,或者說…陸羽勢必提前交代給他們什麽,否則,他們憑什麽如此這般的有恃無恐!
可偏偏,具體是什麽?關羽也想不明白。
不過…
按照關羽的性子。
他可不是一個喜歡做縮頭烏龜的人!
“文遠?敵軍遠來勞頓,此間城池又在高處,不如,趁敵立足未穩,讓我帶五百人,足以破敵陣型,到時候你與曹休將軍再率軍殺出,勢必能破這數萬敵騎!”
說話間,關羽下意識的握緊了那青龍偃月刀…
當然了,握緊歸握緊,此刻的關羽心情是複雜的,自打擒顏良那一戰後,他突然感覺青龍偃月刀不香了!
是啊…
比起龍驍騎人手一支的那削鐵如泥的神器,他的青龍偃月刀有點不夠看了呀!
“雲長,不忙…”張遼擺擺手,否決了關羽的提議。“且再等等,靜觀其變!”
這…
關羽罕見的凝著眉,他連連勸道:“敵人數量如此龐大,若然按兵不動,恐要吃大虧,更何況…這城樓上根本沒有準備檑木箭矢!即便是守城,也會吃大虧!”
“文遠不妨先讓將士們準備好武器,備好檑木箭矢,也像個打仗的樣子,如此,便是守城戰,也未嘗不可!”
聽到這兒…
“哈哈…”張遼笑了,看著關羽急不可耐的樣子,他無比淡定的一捋胡須。“雲長啊,讓大軍嚴陣以待、蓄勢待發當然容易,但那就太沒意思了,也就辜負了陸統領的一番苦心!現在袁軍已經上鉤,就看陸統領布置的這張大網能夠引誘多少敵人了!”
“引誘?”
關羽急問…這下,他不懂了。
張遼的眼眸卻是望向城樓下的那些金銀珠寶,又環望向身側那些站在城樓上卻沒有武器,儼然…一副束手待斃模樣的三軍將士。
刹那間…
他的語氣變得嚴肅了許多。
“雲長啊!依著陸統領的計策,這些金銀珠寶、名貴字畫是誘餌,城樓上那手無寸鐵的三軍將士亦是誘餌!包括你、我也是誘餌!”
“文醜與那五萬重騎就要上鉤了,雲長,你且睜開眼睛好好的看看,一出好戲,即將上演!”
念及此處…
“報…”
一名小卒快速的跑上城樓, 拱手拜倒:“張將軍、曹將軍,五萬敵騎距離這裡已經不足三裡!”
霍…
關羽心頭一顫,“文遠?是不是可以讓將士們上馬了?”
與關羽的急不可耐形成鮮明的對比,張遼依舊是一揮手。
語氣還是格外的淡定從容…
“不必著急,繼續耐心等待!”
別說…
此前他張遼也對陸羽的計略有過疑惑。
可…當文醜真的率五萬大軍動地來襲。
此時此刻…
他張遼張文遠的心中反倒是只剩下一句話——這一仗,穩如狗!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