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沐哭著跑開了。
閣宇內只剩下曹操與丁蕙兩人。
丁蕙一改往昔冷冰冰的模樣,抿著嘴唇,沉默著為曹操脫下禮服,似乎想用溫柔的語氣勸曹操收回成命。
“阿瞞,你要與南匈奴聯姻,這是家國大業,我本不該攔著, 可…事關沐兒,難道你就不為她死去的娘想想麽?”
“想什麽?”
“你就真的忍心讓女兒嫁到邊塞?沐兒可是你的長女啊,何況她…她還操持著鍛造坊,在整個曹營中也頗為聲望?這樣的女兒你縱是不嫁給陸子宇這樣的人才,又何必…”
講到這兒,丁蕙頓了一下。
藏在心頭許久的話傳出:“阿瞞,這些年我愈發的看不透你了。”
“讓妙才的女兒夏侯涓嫁給陸子宇,卻把自己的女兒嫁給南匈奴, 這也太懸殊了,匈奴與大漢是幾代仇怨,莫說是沐兒,就是尋常的宗族女子,我也不同意!曹家的女子怎麽能嫁給匈奴人呢?”
呼…
聽到這兒,曹操輕呼口氣。
“夫人如何想的,我豈會不知?可與南匈奴聯姻是軍國大計,昔日武帝橫掃匈奴,卻將王昭君嫁於匈奴王庭,為大漢邊境換取了四十年的和平,夫人可知道四十年於我曹操意味著什麽?”
是啊…
因為有陸羽的存在,四十年…意味著太多了,或許能一統天下,或許能重塑這紛亂的世道!
這些…丁蕙如何不知道呢?
她凝著眉,乃至於踉蹌著後退, 在床上坐倒。“可…可沐兒是伱的親生女兒啊!天底下哪有當父親的把女兒往火堆裡推!”
“這天下本就是合縱連橫,是紛爭之勢,做為我曹操的女兒, 就要擔負起這重塑天下的重擔!沐兒不但要嫁, 更要嫁的光芒萬丈!”
曹操絲毫不松口。
他就是要讓丁夫人生出這種“絕望”的情緒,而這種情緒會傳遞出去,會傳到坊間…這能加深匈奴使者的信任。
也能確保南匈奴左賢王來許都城迎親!
如此這般,也才能方便羽兒接下來的行動!
這是一盤大棋!
丁蕙面露不忍。“只是,只是委屈了沐兒呀!”
“委屈的人多了,一將功成萬骨枯,大江東去盡是英雄血,那是多少人的委屈啊!”曹操負手而立,語氣愈發的冷冽。
他是天生的演員!
曹操與丁蕙說話的聲音被門外的曹沐偷聽到…
她被自己父親的用心驚的面色慘敗,打了個寒戰,她輕步轉身離開,到了自己的屋內,雙拳緊握,像是做出了什麽決定,心酸伴隨著眩暈感襲來。
她不要嫁到匈奴!她要自救!
而…如今能救她的唯獨,唯獨白馬侯陸羽了吧?
可…白日朝堂上,陸羽並沒有勸阻父親啊!
自救…她必須自救!
“如果…”
“如果…”
曹沐艱難的開口。
“爹, 女兒不得以只能兵行險著了!”
銀牙咬著紅唇, 她做出了一個大膽卻又極其艱難的決定!
她面朝銅鏡,抿著嘴唇第一次打扮起了自己,這個因為鍛造而皮膚有些黝黑的姑娘,因為一系列的裝扮竟變得妖嬈!變得嫵媚!
…
…
爐子上炙著烤肉,溫酒的酒注冒著熱氣,何晏從酒注中拿出了熱好的酒,為諸葛均斟上,又割下一塊兒烤肉,送至諸葛均的盤中。
何晏與諸葛均正坐在“萬花樓”中飲酒。
諸葛均如今的表情極是複雜,他低著頭,凝著眉,眼眸卻是緊緊的盯著何晏,仿佛想從他口中知道更多。
何晏卻笑道:“孔明啊,你應該恭喜我呀,我要做的是一件足夠媲美昔日裡冠軍侯霍去病、烈侯衛青的大事兒!或許,在陸公子的幫助下,冠軍侯與烈侯沒有完成的壯舉,有可能在我身上實現!這難道不算是另一種‘封狼居胥’麽?”
這…
諸葛均的眉頭凝的更緊了。
他自然知道,何晏說的是什麽事兒…以男兒身嫁到匈奴做王妃,至於壯舉,諸葛均還沒能理解。
只知道這是一件極其危險的事情。
“平叔,我佩服你!”諸葛均舉起酒樽一飲而盡。
“莫要佩服我,你應該佩服的是你那恩師陸子宇啊!”何晏笑著說道。“原本,乍聽到這個任務,我也很是驚訝,覺得匪夷所思,但…當我聽到陸總長的一襲大道理時,我突然覺得,我要做的這件事兒是一件比‘天’還大的事兒!”
“與這件事相比,呵呵…其它的一切都微不足道,誠如陸總長所言,我何平書的格局已經打開了!”
呃…比天還大的事兒?
諸葛均眼珠子轉動,好奇的問道:“敢問平叔兄,陸總長是怎麽勸你的?”
“這個…說來話長!”何晏抿了一口酒,侃侃而談。
“不妨說說?”
“孔明可知道,秦皇三十二年,進攻匈奴,攻佔河套,一直推到了北河!漢武北擊匈奴恢復西域風采!一代代帝王中不乏橫掃大漠的存在,可結果呢?為何塞外依舊屬於匈奴,為何匈奴換成了烏桓、鮮卑、南匈奴再度卷土而來?為何河套地區得而複失,失而復得,不斷循環!為何西域都護府的影響力愈漸削弱!乃至於如今名存實亡!為何每一朝耗費了大量的人力、財力抵禦胡虜,卻收效甚微?”
何晏侃侃而談…
這些話題是陸羽與他聊過的,諸葛均自然不知道,耳朵都豎起來了,洗耳恭聽。
“因為…”何晏的聲音還在繼續。“因為匈奴人的立足之本,根本不在於耕地,他們的土地貧瘠,種不出糧食來,簡單點說,就是他們窮的根本榨不出油水,便是為此…秦人、漢人收服了這塞外之地又能如何?”
“要知道…塞外可不止是草原,更多的是沙漠,這些沙漠…秦人、漢人的貴族都沒有興趣,因為沒有興趣,誰會在那邊立足?誰會在那邊興建城邦?故而,打了也白打…故而秦、漢北擊匈奴,縱使消滅了他們的王庭,卻也只是在自衛!因為那些沙漠中的荒地一文不值,最終漢人還是要回到關中種地去,可…如此這般,數十年之後,胡人改個名字,照樣會在大漠中崛起,再度南下寇邊,煩不勝煩!”
這倒是實話…
諸葛均雖然腦子反應不快,但讀書不少,小時候也與兄長“真·孔明”聊到過這個話題。
似乎,按照兄長的見解,大漢對匈奴只能采取守勢,不是不能攻,而是攻無可攻!
沒有好處的攻取,那不是耍流氓麽?
“所以…一切的根本,都要在大漠中種上糧食!種上糧食的話,那攻下來的土地就不是一文不值,而是千金不換!”諸葛均反問。
“沒錯!”何晏點了點頭。“陸公子點醒了我,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人的一切準則,都是為了逐利,匈奴人南下劫掠是為了利,而漢人隻守不攻,或者是攻下之後再度撤回關內也是為了利。”
“說白了,咱們漢人的祖先更厲害,為咱們後世打下了這最富庶的土地!但不可否認,從骨子裡而言,漢人和胡人都是一種人,都是逐利者,都是為利益所驅使的人!”
“倘若在塞外荒地中突然出現一個土地肥沃的魚米之鄉,用不了一年,那些士族就會主動聯合起來去打!宛若瘋了一般的將這塞外之地收入囊中,將匈奴人滅的渣都不剩!而且…圍繞著這些‘肥沃’的土地,人類貪婪的本性就會暴露無疑,漢人會主動來這邊建立城扈,會將胡人同化、融合,甚至讓胡人作為他們的奴隸,這些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胡人,不就是最好的勞動力麽?”
講到這兒,何晏頓了一下。
“所以,陸總長的一番話,讓我徹底的悟了,與胡人的戰爭不是明面上的,十個衛青、霍去病,將匈奴人再趕出塞外十次也解決不了根本問題。而最根本的問題在於糧食,必須要在大漠中種上糧食!只有做到這一點,胡將不胡,胡將歸漢。”
“還有,就是陸總長提到的六個字,讓我記憶猶新…”
“什麽!”諸葛均連忙問。
——“胡無人,漢道昌!”
霍…何晏這六個字脫口,諸葛均整個人宛若被震撼到了。
原來…
原來如此啊!
怪不得何平書提到,他要去一件媲美烈侯衛青,冠軍侯霍去病的事兒,如今…在諸葛均看來,若然真的能做到“胡無人,漢道昌”,那何止是媲美?簡直是超越…這是秦皇、漢武都沒做到的事兒!
怪不得,何晏如此執著!
格局…委實是完全打開了!
其實,人就是這樣,一旦有一個崇高的理想,那就可以忍受饑餓,忍受貧窮,成為一個高尚的人、純粹的人,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
歷史上的何晏是一個很低級的人,他每天想的都是怎麽在五石散中飄飄欲仙,全然摒棄了理想、信念。
而現在,他不過是尋覓到了一件更有趣的事情。
只是…
還有一個巨大的難題。
“平叔?在下有一事不解…”諸葛均開口…
“孔明不妨直言!”何晏一邊斟酒,一邊開口。
“荒漠中真的能種出糧食麽?能種出什麽糧食呢?”諸葛均當即拋出心頭的疑問。
這是他最大的疑問。
也是這件“大事兒”的核心!
哈哈哈…
哪曾想,何晏笑了,笑的格外的開懷。
“孔明啊,這荒漠中能不能種出糧食我不知道,可…陸總長說能種出來,那就一定能種出來。”
何晏的眼眸眯起。“至於是何種糧食?呵呵,是水稻…盡管第一次聽到‘水稻’,我也覺得很是驚訝!但…似乎,陸總長的話還從未有過紕漏,這點上,我應該相信他!”
這…
諸葛均凝眉!
水稻?在沙漠中種植水稻麽?
要知道…自古以來,沙漠就是“困難、荒蕪”的象征,別說是水稻了,就連一根毛都種不出來。
水稻?
這個提議,陸總長是真敢說,何晏是真敢聽。
當然,諸葛均不知道的是…
沙漠中是真的能種出水稻的,而且產量還很高…
要知道,在我國沙地的大部分地區,地下水位高、儲量大,且光熱充足、雨熱同季、無霜期長,是天然種植水稻的場所。
只不過…
要在這上面種植水稻,必須要解決一個問題,那就是沙地漏水漏肥的問題。
當然…
這在古代看來,完全不可能解決的問題,在陸羽這兒卻是極其簡單。
在後世,科學家們不斷的實驗,用塑料作為防滲層,鋪在沙土下面30-80厘米深的地方,四周用塑料襯墊做成池埂子,在畦田旁打井,造出沙漠中的水稻試驗田!
結論是產量驚人!
簡單點說,就是只要通過一些方法能保住水分,保住肥,沙漠就能夠改造成良田,用來種植水稻。
“塑料”雖然在古代沒有,但是有太多可以平替的東西!
當然,這些與沙地的選擇一般無二,都需要一次次的去實踐…
一位偉人說過:“我有兩個夢,一個是禾下乘涼夢,一個是雜交水稻覆蓋全球夢。”
陸羽的思想境界自然達不了這種偉人的高度,但…在沙漠中種植出水稻,站在巨人的肩膀上,還是有一定把握的!
“平叔看起來是已經決定了。”
諸葛均語氣嚴肅了一些。
“哈哈…”何晏卻依舊很輕松。“陸總長要我在塞外沙漠中尋找到可以種植水稻的沙地,只要這類的沙地能夠成功種植出水稻,那接下來的事情就簡單了…一旦種植方法成功推廣,十年之內,足可以做到‘胡無人,漢道昌’的願景!”
言及此處…
何晏豁然起身。
諸葛均以為他要去小解,也沒有在意,只是沉浸在方才與他的談話中,心情久久不能平複。
“胡無人,漢道昌麽?”
諸葛均頓了一下…
卻在這時。
萬花樓的台子上,一陣香風襲來,驚鴻乍現…一位“美人”款款走出,青蔥玉指,嫩白滑嫩,蕩人心魄。
蓮步輕移,翩翩舞蹈綿延而起,一襲白衣,俏麗若明春早筍,婉約似雨打芭蕉!
就連一向對“曹沐”之外的女人不感興趣的諸葛均,竟仿似被一下子吸引了。
就在他眼眸上移…與那台中翩躚起舞的美人四目相對的一刻。
啪…
宛若一道電流席卷全身。
“平…平叔!是…是平叔!”
諸葛均驚愕的望向何晏,他的一雙瞳孔瞪得碩大,眼前的舞台上的真的…真的是何晏哪!
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此刻的他,簡直…簡直比女人還要女人!
娥眉青黛,杏眸含春,雙瞳剪水,面若桃花,好生漂亮。
而那舞蹈…
輕紗遮面,翩然起舞,惑而不妖,撩撥的在場眾人神魂顛倒。
這…這就是南匈奴左賢王新晉的王妃麽?
這就是要…要出塞的“公主”麽?
便是昔日的王昭君?怕是也不過如此吧?
癡了…
諸葛均竟看的癡了!
果然,古人誠不我欺,男人騷起來,根本就沒有女人什麽事兒了!
…
…
依舊還是這天傍晚,一彎慘淡的月牙,毫無表情的發出清冷的淡光。
人間的悲歡離合,它是見得太多,所以對什麽也不為所動,甚至就連一聲輕輕的歎息也沒有。
此刻的白馬侯府,入門處左邊的一方庭院,與右邊萬年公主劉雪的庭院對應,左邊的是夏侯涓的院落。
院落中擺放著些許柴木,這是夏侯涓白日裡撿來的,閑來無事…她還是戒不掉去穰山撿柴的習慣。
只不過,趁著這清冷的月光。
一個容顏嬌美,面色白皙的女子正站在夏侯涓的面前,因為是夏日,她似乎刻意的穿的很少,若隱若現的身姿,讓人看到難免浮想聯翩。
“涓兒妹妹,若不是…若不是情非得已,我…我一定不會這麽做的!”
說話的女子是曹沐…
她的牙齒咬住嘴唇,正在向夏侯涓訴說著什麽。
而夏侯涓面色煞白如紙,宛若聽到了什麽不可思議的話…
“沐姐,你這麽做…叔父知道麽?嬸娘知道麽?”
夏侯涓口中的叔父自然是曹操,嬸娘則是丁蕙…
這話脫口…
曹沐搖頭。“不知道,父親的意思很堅決,一定要把我嫁到南匈奴去,如今我…我能自救的方法只有,只有陸…陸子宇了!”
曹沐已經將她的想法娓娓告訴了夏侯涓,簡單點說,就是讓夏侯涓灌醉陸羽,然後…這一夜,讓她曹沐替代夏侯涓服侍陸羽。
一夜過後,生米煮成熟飯,她曹沐也成為了侯府的一門“夫人”,如此這般,父親還怎麽可能把她嫁到匈奴去!
就算到時候父親曹操堅持,可…陸羽會無動於衷麽?
只要他開口勸勸父親,曹沐就可以避免嫁到塞外,避免在草原、沙漠中渡過的那莽莽黃沙、浩瀚大漠的一生!
自救…
這是她唯一的自救的方式。
“沐姐姐,這不是我一個人能幫到的呀!”夏侯涓咬著牙。“夫君身旁時有龍驍營甲士護衛,縱使典都統不在,可夫君身旁的都是典都統親自挑選的心腹之人,絕不會坐視不理的!”
“我…我…”
曹沐踟躕了一下。“涓兒妹妹放心,這點我已經想到,且已經說服了他們。”
短短的一句話…
可曹沐卻做了許多準備。
當然,她做到這點不難,甚至不能說是“買通”,因為鍛造坊與龍驍營的關系太密切了,龍驍營甲士身上的鎧甲,腰間的佩刀,戰場上的戰戟均是出自曹沐這邊。
故而…曹沐與他們的關系很是密切。
而典韋與曹沐的關系,那就更不用說了!
起先,教曹沐鍛造的還是典韋呢,她們之間算是沒有名分的“師徒”了!
故而,陸羽身邊護衛的龍驍營甲士,白馬侯府內的每一個龍驍營甲士,曹沐都認識。
而曹沐也沒有隱藏,直接就告訴他們自己的計劃…
打從心底裡,任何一個龍驍營的甲士都不願意曹沐姑娘嫁入匈奴,在這點上,他們一定是會幫曹沐的!
再說了…
這對陸統領似乎沒有什麽損失!
最多,也就是憑空又多了一房夫人的損失罷了!
“咕咚…”
聽到這兒,夏侯涓咽了口口水,她咬著牙,再度望向曹沐的眼睛,那是一雙無比堅毅的眼神。
“所有的計劃,我都已經安排好了。今晚,陸子宇會與龍驍營的將士們喝酒,他會喝醉,而將士們也會把他送到涓兒妹妹的閣院!”
曹沐的話接踵而出。
她的語氣愈發堅決。
“涓兒妹妹只需要替我確認,他醉了就可以了,接下來…就交給我好了!”
言及此處。
曹沐頓了一下。
“哪怕…哪怕是做侯府的一個妾室,我…我也決不嫁給那匈奴的左賢王!”
“最早遇到陸子宇時,他就說我任性,那今夜,就讓我徹底的任性一次好了!”
曹沐不知道的是!
她這…已經不止是任性了,簡直是瘋狂,徹底的瘋狂!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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