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城外七十裡地。
有一座山莊。
因為周圍處處是合抱的楊柳樹,猶如翠野,故而得名“萬柳”。
莊園背靠茶山,極為廣闊。
僅是屋子就有四五十間,連綿成片,藏風聚水,是一等的寶地。
外邊由厚實堅固的青磚壘起一圈,足有三人高。
上面灑滿鐵蒺藜,再用絲線懸掛鈴鐺,防止敵手攀爬潛入。
各個方位立著哨塔,有弓箭手巡邏探視,互為支援。
距大門五十步,甚至擺放兩架床弩,充滿震懾力。
許多勁裝打扮,持刀佩劍的壯漢五人一組,十人一隊,把守各處。
可以說是戒備森嚴。
往外看去。
小橋流水,田地肥沃。
磨坊、農場、茶山、魚塘……應有盡有。
這樣的莊子,就算遇到天災荒年,也能自給自足。
烏北苦寒,此地卻宛若天南的魚米之鄉,可見難得。
背後的主人,必然身份大不一般。
這天正午,一輛籠罩黑布的寬大馬車,緩緩駛進萬柳莊。
待到過了大門,車夫停下,掀開簾子。
裡面走下一位俊逸青年,手裡捏著一把玉骨折扇,風度翩翩,氣度非凡。
當然,更顯眼的是他的一身打扮。
明黃袍服,金絲織就。
前後、兩肩各有一條張牙舞爪、栩栩如生的靈動蟠龍,盡顯尊榮。
束金冠,系玉帶,著龍袍。
大盛只有一家有資格如此穿著。
皇族,楊氏。
這位俊美青年正是當今八皇子,楊熹。
他甫一露面,那些壯漢護衛便成片跪倒,山呼殿下。
“況先生何在?”
楊熹搖晃折扇,輕聲問道。
“這個時辰,應該是在前頭的江岸上垂釣。”
管家回答道。
“好興致!無須驚動先生,本殿下親自過去。”
楊熹眸光一閃,大步前行。
似是熟知山莊格局,根本不用他人引路。
片刻後,他就從側門出來,來到栽種諸多柳樹的長堤之上。
一道腰身佝僂的背影席地而坐,面前放著一根魚竿。
“先生今天的漁獲……不算多啊。”
楊熹瞥了眼空空如也的魚簍,委婉說道。
“沒辦法,老夫這餌料小魚吃不下,大魚呢,又很有耐心,遲遲不願意上鉤,所以只能耗著了。”
被大盛八皇子稱之為“先生”的漁翁轉過頭來,露出一張極為驚怖的臉龐。
左眼空洞,傷痕猙獰,好似被人硬生生戳瞎。
右臂齊根斷去,大袖飄蕩,打著旋兒。
半張臉燒得面目全非,猶如厲鬼。
這要是夜晚出沒,足夠把人嚇個半死。
“先生,我聽說釣魚不能急的,得有耐心,從白天到晚上,一邊磨自己的性子,一邊磨魚兒的性子,等它實在餓了,忍不住了,自然就會乖乖咬鉤。”
楊熹像是熟視無睹,輕聲說道。
“少撿別人的東西拿出來說,你釣上過幾條大魚?拉過幾次竿?知道幾種餌料?自個兒沒做過的事情,外行人好意思指點江山?”
戴著鬥笠,穿著蓑衣,好似漁翁般的男子冷笑一聲,那隻獨眼盯住楊熹,直到把這位八皇子看得神色僵硬,內心惶恐,方才收回目光。
“以後不要總裝出一副鎮定自若,雲淡風輕的樣子,楊陵別的本事沒有,帝王心術琢磨很透,他看得出來一群兒子裡,誰是虛有其表,誰是胸有丘壑。你為什麽比不過太子?因為人家比你聰明,清楚自家老爹不喜裝模作樣的假聖人,該慫就慫,喜歡美色、喜歡享受,從來不遮掩。”
“你越像個無欲無求,不戀權勢的逍遙皇子,越不得楊陵的青睞。大盛王朝只能有一個聖人,你搶著做孝順兒子,賢明王爺,那將他置於何地?”
楊熹聞言下意識捏緊玉骨折扇,“啪”的一聲,將其從中按斷。
大盛世人皆知,八皇子賢名在外,比之太子勝出太多。
可幾年前,父皇偏偏就選了沒什麽本事的四皇子作為儲君,入主東宮。
“這才像話,要懂得表現喜怒哀樂。何時何地,是喜是怒,都有講究,慢慢學吧。”
漁翁看不出真實年紀,兩鬢霜白如雪,腰身佝僂,分明是花甲甚至古稀。
可說話嗓音中氣十足,完好的半邊面頰也不顯老。
楊熹被毫不留情訓了一通,以他皇子的尊貴身份,心中竟然沒有任何惱怒,畢恭畢敬拱手道:
“多謝先生指點。”
漁翁語氣冷淡,並未覺得被禮賢下士,從而感到受寵若驚,淡淡道:
“老夫明白你今日來是興師問罪,也別藏著掖著,直說吧。”
楊熹心頭一突,他每每被那隻獨眼掃過,隻覺得身心全無遮擋,暴露在況先生的面前,叫人既驚且畏。
“我一向視先生為師,問罪二字,實乃言重。”
漁翁很是不耐,搖頭道:
“老夫剛說過的道理,你又給忘了?”
楊熹愣了一下,眼神掙扎了半晌,終於撤下平日對人的面具,苦笑道:
“先生,一直以來我盡心盡力,服侍左右,自問足夠禮遇,絕無半分不敬之意。可……先生為何要如此害我?”
漁翁注視著風高浪急的白浪大江,反問道:
“害?七年前,你母親一個正四品不受寵的才人,你一個閑散無實權的國公。如今呢?你母親封了妃,隻比皇后低一頭,你也從一眾兄弟裡脫穎而出,做了親王。”
“沒有老夫傳你神功,為你收服江湖高手,豢養鷹犬,培植勢力,你能有今日的成就?明明是各不相欠的生意,哪裡談得上一個害字。”
被直呼其名,八皇子面無表情,保持躬身道:
“先生姓‘況’,卻未說過自己名‘長生’,是天命宮判出門戶的罪人。更未言明,與魔師有血海深仇。”
“不知情下沾上這樁恩怨,要是泄露出去,魔師生出殺心,父皇都保不住我。”
楊熹也是昨日也收到消息,他所敬佩有加的奇人況先生,竟然有著驚人來頭。
天命宮罪人,驚神一脈余孽,羽清玄的同門師弟,況長生。
自大盛立國,歷代皇帝的地位用八個字可以形容,一人之下萬人之下。
那個“一”,指的就是天命宮。
若早知道況先生的身份,給楊熹十個膽子也不敢與之接近。
“看你怕成這樣,老夫覺得自己這些年真是白教了。”
漁翁似乎有頗為失望,搖頭道:
“楊熹,成大事者,最忌諱的莫過於瞻前顧後。七年前,你跪在老夫面前,說自己不甘心做一個國公,一個附庸,你想爬上去,爬到世間凡俗最高的那張椅子。”
“老夫欣賞你的野心,這才願意正眼看你。楊陵生了二十一個子女,拋開不成器的那些人,你,還有老四、老七、小十六,勉強算是可造之材。”
“四皇子雖然入主東宮,可太子的那把座椅能不能坐穩另說。你想爭,又怕賭輸了一無所有,但開弓沒有回頭箭,歷來皇族最凶險的是什麽?莫過於奪嫡爭位,贏家江山在握,九五之尊,輸家性命全無,牽連無數。”
“一步都退不得的死局,你若心存幻想,那就是取死有道,老夫言盡於此。”
楊熹眼皮一跳,心知況長生說得沒錯。
他昨晚徹夜未眠,思來想去該如何是好。
一邊是天命宮,魔師羽清玄;
一邊是況長生,奪嫡爭位。
很難做出選擇。
楊熹今日所擁有的一切,全部都是況先生所給予。
若失去這一強力臂助,絕無可能爭得過太子。
“先生,奪嫡再凶險,也比不上……觸犯魔師。她是大盛千年以降第一人,如日中天的絕頂人物,天南道首尚且落敗,我們拿什麽去鬥?”
楊熹無奈道。
“第一人?哈哈哈哈!”
漁翁仰天長笑,白浪大江卷起驚濤,似有蛟龍肆虐,仿佛冬雷震震,聲勢無比浩大。
自覺武功有成的楊熹,胸口煩悶無比,幾欲吐血。
他面色一變,連連退後,這才避免受到內傷。
只見漁翁佝僂的腰身緩緩挺直,原本衰朽老邁的軀殼,忽然透出汪洋淵海般的莽荒氣息。
無邊無際,深不可測!
“這是……”
楊熹瞪大雙眼,震駭無比。
平平無奇的漁翁,落在他的眼裡,仿佛頂天立地的偉岸巨人。
氣血雄厚,震蕩虛空,憑空凝聚出了諸多神形!
真龍、騰蛇、白虎、金凰,麒麟,玄武……
好似莽荒十萬大山浮現出來,異象甫一出現,就引得烏雲低垂,大江咆哮。
渾濁無比的大浪轟鳴,隨著況長生眸光掃過,好似天劍橫空,憑空斬落。
恐怖的氣血震動開來,直接把那條注入東海的寬闊大江硬生生劈成兩半。chaptererr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