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光亮越發暗淡，意識不斷下沉。

　就這麽離開吧。

　他想到。

　忽然一粒丹藥塞進嘴裡，轉瞬化作精純靈力充斥體內。

　磅礴生機湧入，讓他仿佛整個人泡在溫泉裡一般。

　王林之睜開眼，周宸收回手。

　“為什麽……”

　他頓住。

　顯然他明白，用不著問什麽緣由:他生了個好女兒。

　“宸兒，對不起。”

　“王叔，你對不起的不是我。”

　周宸輕歎一身，緩緩看去。

　林間盡頭，一襲淺藍色身影靜靜站立。

　——

　幾人退開，給父女二人留下位置。

　“爹，你……”

　“清瀾。”

　靠在樹根邊，王林之勉強撐出一絲笑容。

　牽扯到傷勢，他表情抽動。

　“我扶你起來。”王清瀾眼中含淚上前。

　“不用。”王林之將她阻止。

　沒想到還是讓自家女兒看到了這一幕，他露出苦笑。

　遙遙望上一眼，周宸站在山林邊緣。

　“我從一開始就走上了錯路。”

　他艱澀開口。

　“明知是錯，卻從未回頭。若不是今日被打醒，怕是更會步入深淵。”

　屈指一彈，那尊受傷的分魂發出驚恐嚎叫，身軀一點點消散。

　而他身上剛剛出現的生機再次萎靡。

　“爹！”

　王林之輕輕搖頭，“修行此法多年，我與這尊邪魂已然為一體，不可獨自存活。”

　“我若不死，邪魂亦不可滅絕。”

　“我知道，你們是仙家嘛，或許有辦法。”他胸膛起伏，“只是……不用了，真的不用了。”

　“我已經數不清自己犯下過多少件錯事，業力深重，我無法償還。”

　“何況，我早就該走了。”

　他伸出右手，皮膚凹陷耷拉下來。

　王清瀾身軀一震，兩行清淚決堤而出。

　隱藏在最深處的記憶忽然湧現！

　“沒事的清瀾，忘記這一切，忘記這一切。”

　“我會好好照顧你的，你看，我不是還活著……”

　那日驚變……

　爹娘為了護住自己，擋住了寶物向四周散發的層層衝擊！

　王父借著那胡姓長老的靈草以及邪功，留住魂魄，收束皮囊，吞食商隊數十人之魄，強行留於世間。

　種種陰差陽錯之下，真的以另一種形式活著……

　而後，父親為自己的記憶設上一層枷鎖，她再不記得當日發生了什麽。

　修煉劍元，凝練劍勢。

　那一層桎梏早就能衝破。

　但她遲遲不敢衝破，就好像心中有預感:那結果自己接受不了！

　自欺欺人，又可欺多久?

　“爹……”王清瀾上前幾步，跪坐下來，隻覺天塌。

　“莫哭，莫哭。”王林之心中酸楚，抬起手想要撫摸面前的女兒。

　可他魂靈正在消散，面上那張皮，同樣在消散。

　用盡力氣，手隻抬起來了一半，王清瀾身子微微前傾，觸碰。

　“你能跟著宸兒修習正道，比我這個當爹的要強了不知多少。”

　“我曾經很怕死，特別特別怕。”

　“你還那麽小，又生的漂亮，我如果不在了，會不會有人欺負你。”

　王林之凝視著面前少女。

　他目光複雜無比，其中情緒難以形容。

　王清瀾緊咬牙關，淚水卻始終止不住。

　“現在啊，忽然沒那麽怕了。”

　“其實我心裡清楚，死亡，對我來說才是最好的解脫。”

　右手的皮囊化作飛灰，指骨一點點消磨。

　“吼！！！”

　他那惡魂發出最後的咆哮，聲音越來越小，早於他一步灰飛煙滅。

　王林之將所有雜念聚集在分魂之中，自身這才得以留有神智。

　代價則是分魂一天天增強，事到如今，越發有了控制不住對方的趨勢。

　“我體內的惡魂越來越強，自我起始，自我結束。”

　“倒合乎情理。”

　王林之目光顫動，意識真的在陷入沉寂。

　“清瀾，黎城還有第二名邪修。”

　“務必要將他找到誅殺。”

　朦朧之際，他喃喃叮囑道。

　直到最後一刻，他都不知道，那分魂並非只能依附於他身上。

　在吞食魂靈過程中，早已經成為了個體，可以自由行走。

　王清瀾死死咬著嘴唇，嬌小身軀嗚咽啜泣。

　雙目完全哭花，僅能依稀看著父親身影漸漸消散。

　“小茹……”

　意識趨近於模糊。

　朦朦朧朧中，女兒與妻子身影重合。

　“小茹啊……”

　妻子的胃口越來越大，前不久，他抓了兩個壯漢的魂魄也無濟於事。

　“我要魂魄！”

　“魂魄！！”

　身影晃動，妻子猙獰著嘶吼著。

　這是她為數不多還能發音準確的字。

　一念之差，他向幾家小輩下手。

　十歲出頭的年紀，魂魄漸漸成熟，雜質遠遠少於成年人。

　然而給妻子煉化，她只是稍有凝實。

　繼續下去，莫非要自己對嬰孩下手?

　最最純淨的魂靈，大量的煉化，就為了穩住妻子?

　那嬰孩不夠用了怎麽辦，向誰下手?

　王林之看到清瀾回家後，突然意識到了這一點。

　“爹，你這一年來身體還好嗎?”

　“你一個人管著王家，肯定很累吧，這有靈果，你服下後能延壽三五年。”

　“爹，我現在真的很開心。宸哥哥他對我很好，劍宗的師兄弟們也都很和善……人總是得先前看的嘛。”

　看著這張，和妻子有五六分相似的面孔，露出淺淺笑意，迫不及待給自己講述這兩年發生的故事。

　王林之神情恍惚。

　曾經，自己的生命中好像也有過這樣一個人。

　妻子出事後，他總勸導王清瀾走出陰霾。

　實際上。

　真正走不出來的人，是他自己。

　“清瀾。”

　呼喚一聲她的名字，周宸站定。

　下一刻，少女衝進他懷中。

　十三歲喪母，十七歲喪父。

　持青峰在手，王家內所余幾位親故，卻是不同路。

　淚水沾濕他胸膛，少女哭泣聲愈發猛烈。

　稍作遲疑，他內心微歎，輕輕拍打著她的後背。

　“仙道難尋，長生無情，人間凡塵不斷宿命。”

　“大夢驚覺，恍如隔世……”

　夕陽西下， 平雲縣中，有伶人開嗓。

　“抱歉。”

　周宸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道歉。

　或許是看到少女泣不成聲，或許是自己某種意義上殺了王叔。

　總之對王清瀾來說，今日有些過於沉重了。

　雲霧繚繞仙山腳底，亦有雜草叢生。

　自己的確要在人世間走一走。

　看雁南飛，聽春秋配。

　前人唱啊，今人淚。

　誰借東風，惹人驚夢。

　愛恨唱念。

　凡人終不似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