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太陽再次升起,懸掛在天穹正中的時候,長安城再度迎來了新的喧囂。
烈日之下,新生的坊市內,龐大的建築已經屹立其上,無數的座位上,全部都是興奮的觀眾,揮舞著拳頭,向著場中的球隊喝彩。
就在一輛輛款式新穎拓印著球隊紋章的機關馬車之上,比賽的騎手們擰動油門,正在興奮的揮舞著手掌,環繞著賽場巡行。
無數花瓣灑落,在興奮的哨聲裡,人聲喧囂如潮。
這可是定鼎坊市之主的長安盛事。
在這裡的,又有誰能夠冷靜呢?
不論是場中的選手,還是貴賓席上的看客,乃至候選者們,以及所有的觀眾,每個人都沉浸在這高昂的氣氛之中。
當開球的號角聲傳來時,那隨之掀起的興奮歡呼匯聚在一起,幾乎衝上天空,將整個長安都籠罩在熱情之中。
東至道政、西至豐邑,從明德門到玄武門,這個城市裡的每一個地方都為這一場比賽而牽動著心神。
可隔著一層並不算厚的大地,龐大的機關馬球場之下,一片死寂。
再無任何聲音。
來自虞衡司的機關師、守衛者、機關乃至其余的人,全部死亡。
自突入到結束,只有短短的一個彈指!
姬仙客輕描淡寫的收劍入鞘。
血色噴湧的聲音才姍姍來遲的響起,沉悶的墜地聲此起彼伏的擴散。
“真安靜啊。”
他輕聲呢喃,回眸,凝望著身後高懸的坊市核心,咧嘴:“來點響動就好了。”
伴隨著他的話語,轟鳴迸發。
地殼破碎。
自大地的最深處,長安的傳動層裡,有猙獰的輪廓緩緩升起,撕裂了微不足道的大地,千百雙手臂伸出,把持一切。
將宛如日輪一般莊嚴的坊市核心湧入懷中。
盧道玄的身影自其中緩緩升起,漠然的宣布:“開始吧——”
“——吾等遲來十四年的報復!”
在他的身後,面目陰沉的亡魂們猙獰微笑。
而在破裂的大地之下,有數之不盡的紅眼傀儡從黑暗裡浮現——地獄的大門洞開,數之不盡的惡鬼蜂擁而出!
可那雷鳴一般的嘈雜噪音被更賽場上喧囂的人聲所覆蓋。
無人聽聞。
此刻,整個長安仿佛都沉浸在無處不在的喧囂和呐喊之中,無人在意這微小的震顫和隱隱的聲響。
遠在長安另一端,重重高牆內,大理寺的庭院中,無比冷清。
空曠的庭院裡,只有兩方人馬隱隱相對。
僵持。
映襯著遠方隱隱傳來的歡呼聲,卻顯得劍拔弩張。
“請帶人犯李白。”
來自刑部的使者舉起手中加蓋了印璽的調令,向著面無表情的狄仁傑宣布:“職責所限,狄大人莫要再攔了,給咱一個方便吧。”
“我說過了,在等兩天,一定會有新的證據。”狄仁傑不動:“來禦史,何必如此急躁?”
“到時候有了新的證據,就再審便是。其他的事情在下不管,來這裡也不過是完成自己的工作而已。
大人對我說這麽多有什麽用呢?”
名為來俊臣的使者微笑著,話鋒一轉:“還是說,狄大人想要違抗六部的文書?”
狄仁傑沒有說話。
來俊臣收起文書,越過了他,徑直走向了後方,揮手,身後的隨從們推開大門,魚貫而入。
只是在推開門的那一瞬間,
所有人都僵硬了一下。 幻光一般的青色,竟然浮現在眼前!
此刻,就在大門之後,囚牢之外為了提防越獄而開鑿出的深邃湖水中,竟然蕩起了層層漣漪。
無數細碎的波瀾之中,隱隱的霜華擴散,所過之處,無數幻象一般的藤蔓抽枝發芽上,與無聲之中生長,到最後,便結出了如火焰那樣的蒼青色蓮華!
那究竟是恍惚中的錯覺還是什麽呢?
宛如湖水中倒映的青色穹空被點燃了那樣,稍縱即逝,可是卻洋溢著觸目驚心的美!
只是一瞬。
一切又迅速的消失無蹤……
那一瞬間,監牢的最深處。
鐵窗裡那一片狹窄的天穹下,沉睡的李白從漫長的夢中醒來,抬起眼瞳。
凝視著眼前的世界。
就好像隔著重重牆壁,窺見了這一座喧囂的城市那樣。
“真熱鬧啊。”
他輕聲呢喃,抬起了膝前的手掌。
右手的五指展開,然後,再度緊握,就好像持握著無形的劍柄那樣,令遠方傳來了鶴唳的嘯叫。
那是重重封鎖之後,屬於劍刃的鳴動。
“差不多,該走了——”
於是,自握緊的五指之間,沉寂的劍氣再度湧動,澎湃如江河,倒映出烈日的輝光,向著前方,斬落!
鶴唳聲再度迸發,仿佛幻覺那樣,在每一雙耳邊低沉的鳴叫。
那是鐵的震顫。
來自每個人腰間的鞘中,稍縱即逝。
龜裂的轟鳴不絕於耳。
鋼鐵、木石、泥土、塵埃,牆壁,乃至厚重的大門,在奔流的劍氣前方,摧枯拉朽的裂出了平滑縫隙,向著兩側坍塌。
那纖細的痕跡向前蔓延,貫穿了湖中的牢獄,向前延伸,自正中在那漫長的橋梁之下留下了一道筆直的裂口。
停滯在了來俊臣的腳下。
所有人,呆滯在原地,陷入僵硬,在那一瞬間所迸發的恢弘劍氣之前,不由自主的,顫栗!
一切魂靈都被那肅冷的劍意所壓垮。
可是當雙目所見證這一切的時候,卻又忍不住想要誇讚——那仿極盡世界一切美好的天青!
恰似穹空的大河奔流。
浩蕩向前。
而在無數飛揚而起的塵埃之後,有一個純白的身影緩緩浮現,跨越過了眼前不值一提的囚籠,邁步向前。
李白伸手,摘下了那些纏繞在手臂和身上的繃帶,拋至一邊。
他迎著遠方吹來的風,沐浴著陽光,微笑。
“舊傷盡愈,多謝款待。”
短短的五日,手臂、後心、胸前、四肢,那數之不盡的傷痕,足以將一個人殺死數十次的傷勢,已經盡數痊愈!
他已經重新站起。
——站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拿下!”
來俊臣咆哮,來不及思索究竟發生了什麽,下意識的揮手,向著身後下令:“如有反抗,格殺勿論!”
黑衣的鷹犬們沉默無言,只有鞘中的刀劍伴隨著清脆的聲音躍出,被一雙雙穩定的雙手緊握。
仿佛黑色的潮水那樣,他們集結成陣列,踏上了狹窄的橋梁,向著前方的一人衝出!
那是刑部所集結的菁英,自戰場、荒野乃至死鬥中超拔而出的強者們,此刻命令下達的瞬間,眼中就再無猶豫和仁慈。
在這寂靜中,殺意如潮迸發。
回應他們的,是李白手中虛無的劍氣,自平靜的向前中,勾勒出渾然天成的軌跡,揮灑,便足以將眼前的一切阻攔盡數斬裂!
他說,“讓開。”
於是,鋼鐵破裂的聲音不絕於耳。
深邃的湖水動蕩,接連不斷的人影倒飛而出,落入湖水中,掙扎,卻依舊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事情。
在那越獄者的面前——誅殺惡獸的長槍、百戰無敵的刀法、磨練數十年的劍術、暗器、猛毒、強攻,偷襲……一切都不會有用。
不存在一合之敵!
只是短短的十步,李白便跨越了囚禁了無數重犯的天塹,踏著遍布裂隙的長橋,來到了來俊臣的面前。
近在咫尺。
來俊臣僵硬在原地,凍結,艱難的喘息,早已經冷汗淋漓。
在那一道無堅不摧的劍氣面前。
幾乎快要站不穩。
“李白,別忘了,本、本官乃朝廷命官!”他後退了一步,嘶啞的質問:“難道你想要造反麽!”
李白沒有回答。
只是垂眸,看向看向他的手中那一具貼著重重封條的證物長匣,然後,伸出手:“拿來。”
無法分辨,究竟是來俊臣抬起了雙手,還是那一具長匣迫不及待的掙扎,拖曳著他的手掌,向前。
落入了李白的雙手之中,微微一震。
鶴唳的嘯叫重現,木匣寸寸龜裂,自其中噴薄而出的,乃是莊嚴的鐵光——長劍鳴動,落入了李白的手中,震去了塵埃之後,重現萬丈光華!
“歡迎回來,老朋友!”
李白微笑:“我們又一次的並肩作戰了。”
如是,握緊了陪伴自己多年的長劍,同來俊臣擦肩而過,再不看他一眼。
在李白的身後,來俊臣顫栗著,癱軟在地,再沒有站起的勇氣。
而在跨越了那一扇大門之後,所響起的,乃是無數弓弦所絞緊的聲音——十丈高牆之上,無數大理寺的守衛早已經嚴陣以待,巨大的連弩和無數蓄勢待發的法術遙遙對準那個走出門外的越獄者。
“到此為止吧,李白。”
就在唯一通向外面的大門前面,狄仁傑抬起眼瞳,面無表情,“回去,我可以當做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
“抱歉,我有不得不去做的事情。”
李白搖頭,告訴他,“還有人在等著我,我還有一場恩怨必須去了斷。”
“我知道。”
狄仁傑並無動容,只是微微抬起手:“但是,有些事情你要明白——”
伴隨著他的動作,在他身後,庭院的左右,牆壁上,屋頂,乃至無數角落裡,便浮現出數之不盡的身影。
庭院轟然鳴動,一座座高塔自翻卷的大地之下節節延伸,弩車和巨炮緩緩調轉方向。
在狄仁傑的掌控之下,森嚴冷酷的高牆拔地而起,瞬間,將整個庭院,化為了絕無瑕疵的鐵鑄牢籠。
“大理寺,有鷹、鱗、影、鐵、無——總計五部九衛,在你眼前的有一部三衛;虞衡司有地走、飛天、洋主、棲梧四支,注冊機關師兩萬二千人有余,機關無算;長安一百零八坊,鴻臚寺有近萬名巡捕武侯,上百輛配備了強力機關的裝甲奚車;
除了捍衛禁中的‘執金吾’之外,還有左右羽林、神武、龍武六軍……只要你再踏前三步,警報拉響之後,他們就全部都將是你的敵人了。”
“——包括我在內。”
狄仁傑肅然發問:“即便如此,你也要一意孤行麽?”
“天底下哪裡有將自身虛實全部告訴對手的道理啊?”李白笑了起來:“狄仁傑,這究竟是在警告,還是在提醒我呢?”
“你可以當做我對越獄者的最後一點憐憫。”
狄仁傑的五指張開,虛無的光芒勾勒出令牌的輪廓,“回去吧,李白,我會為你洗清冤屈,否則的話,我就會與你為敵。”
“我相信你,狄仁傑,所以我會回來。”
李白沒有停下腳步,繼續向前:“在我做完應當做的事情之後——”
“你想要做什麽?”狄仁傑冷聲問。
“當然是——“
李白想了一下,認真的回答:“除惡務盡!”
就這樣,踏過了最後的界限!
那一瞬間,狄仁傑無聲的歎息,握緊了抬起的右手。
他說,“放箭。”
於是,鐵的暴雨從天而降,將大地覆蓋,只有石板碎裂的聲音不絕於耳,瞬間,仿佛雨後的荒原,無數冰冷的荊棘從地面上拔地而起。
那都是數之不盡的箭叢!
萬箭叢中,有神來之筆的劍氣招蕩,連弩、箭炮乃至連綿不斷的法術無從阻擋越獄者的腳步,直到一道從天而降的令牌釘進了李白的腳下!
緊接著,轟然巨響。
大地鳴動。
因為巨大的落石已經從狄仁傑的身後落下,封死了那一扇大門,徹底斷絕了所有的出路!
在十丈高的厚重牆壁之上,鐵光再次浮現,殺意猙獰。
可這一次,破空的呼嘯中,有雷霆萬鈞的力量迸發!
一道令牌自劍氣的格擋之下飛起,可緊接著,數十道令牌再度從狄仁傑的手中飛出,貫穿了神來之筆的劍圈,呼嘯而過,在幽深的湖水中激起萬衝巨浪。
仿佛隕石從天而降!
狄仁傑抬手,璀璨的輝光中,又一道令牌浮現。
鐵律天條的維護者冷聲說:“或許,你可以考慮殺了我。”
李白搖頭,“你知道我不會那麽做。”
“我也不想這麽做。”
狄仁傑漠然揮手,加持著萬鈞律法之重的金色密令呼嘯飛出:
“可我早就想揍你一頓了!”
“彼此彼此!”
青色的劍氣和金色的令牌碰撞在一處,照亮了兩人的眼瞳。
正在那一瞬,遠方,坍塌的轟鳴驟然迸發。
自街道上驚愕的呼喊中,那一座機關工坊的簡陋牆壁在瞬間坍塌,而在破碎的屋頂之後,卻有巍峨的身影緩緩升起。
相隔著數個坊市,可那驚天動地的巨響卻在瞬間撼動了整個長安。
在濃煙和塵埃之中,鋼鐵的巨人抬起頭顱,漆黑的眼瞳之後亮起了熾熱的電光,就仿佛自漫長的沉睡中再度驚起那樣。
威嚴的輪廓與代表著萬鈞之力的姿態,自傳說之中走出。
腳踏著大地,來到了世人的面前。
那是……
“機關天師?”
在驚愕的父母旁邊,稚嫩的孩子愣了一下,驚喜的呼喊:“娘,快看,是機關天師!機關天師是真的存在的!”
可是父母卻無暇回應他驚喜的話語,在龐大黑影的籠罩中,他們下意識的彎下腰,抱住了自己的孩子。
遠處,失控的機關馬車發出高亢的鳴叫聲。
馳騁而來。
緊接著,有戛然而止。
在一隻鋼鐵的手掌前方。
巍峨的巨人踏前,伸手撥去這微不足道的阻礙,最後回頭,鋼鐵的雙眸看向那驚奇的少年。
“沒錯,機關天師是存在的。”
龐大的軀殼中,無數線纜的纏繞之下,荀青抬起蒼白的面孔,自苦痛中微笑:“祂會拯救我們,自苦痛的泥潭之中。”
他閉上眼睛。
老師,請你在天上看著我。
現在,輪到我了——
那一刻,龐大的巨人調轉方向,後背上,巨大的折疊鋼翼展開,宛如飛鳥伸出翅膀那樣——向著天空!
數十道連夜趕工所製造出的巨桶裝的飛翔背包在瞬間燒成了赤紅,在機關律的操控之下,焚盡結晶之中的法力,所噴湧出的,乃是颶風一般的熱浪。
恐怖的風暴擴散。
而在長街的震蕩之中,機關巨人,已然衝天而起!
倘若沒有天生的翅膀,那便尋覓足以托起這一具凡軀的雙翼,倘若無法飛翔,那便鍛造出令天空臣服的力量!
現在,鐵的雙翼令凡人飛起,披著莊嚴的日輪,高懸在天空之上!
此時此刻,宛如真正的機關天師降臨。
可這並非是神明的恩賜,而是某個不甘於泥潭中的機關師在展翅翱翔。
狼狽的,踉蹌的,展開屬於自己的翅膀!
瞬間,凌駕於長安之上,又俯衝而下,向著大理寺的所在。
傾盡了半數法力結晶的儲備,跨越了漫長的距離和高聳的天塹,不惜折斷了一截鐵翼,龐大的機關巨人自大理寺中從天而降,掀起軒然大波。
擴散的颶風之中,李白愕然抬頭。
卻看到那擋在自己前方,死死頂住了金色令牌和無數箭矢的巍峨身影。
向著他,伸出了自己的手掌。
五指展開。
自裂開的裝甲之後,荀青的面孔顯露,遍布著青筋,雙眸飽含血絲,向著李白:
“——來!”
於是,再無任何猶豫。
人的手和巨人的手掌握與一處,李白翻身而上,
裝甲巨人的雙手微微重疊,將他護在了胸前上,再度展開了自箭雨中遍布裂口的雙翼,向高牆之外的世界飛出。
緩慢又踉蹌,突破了最後的封鎖,墜落在大地上!
眼看著這匪夷所思的一切在眼前發生,高牆上的大理寺暗衛們也愣在原地。
可下方的庭院裡,狄仁傑只是靜靜的凝視著他們離去的方向。
沉默不語。
直到有人鼓起勇氣上前請示:“大人,接下來……怎麽辦?”
“如此變化,實非預料之內。雖然有些匪夷所思,但那些大人們應該也能理解吧。”
狄仁傑說著讓人聽不懂的話,只是冷淡的揮了揮手:“追吧。”
下屬們面面相覷,可很快,大理寺便再度運轉起來。
唯一令人頭疼的就是……大門已經被巨石擋住了, 原本用來隔斷犯人的封鎖,竟然變成了關住自己人的牢籠。
只能拚湊繩索,從牆壁上滑下。
但沒有車輿,卻完全跟不上,拚拚湊湊征用了幾輛馬車之後,機關巨人早已經跑得看不見了。
早已經追之不及了。
“哇,逃走了嗎?”遲來的魔種少年惱怒的搖頭,“可惡,如果我早來一會兒,怎麽會讓荀青那個家夥如此輕易的逃走。”
“……”狄仁傑回頭問:“你既然來遲了,怎麽知道闖進來的是荀青了?”
“啊這……”
元芳呆滯,“他沒說麽?”
“自然是你親自和劫獄者搏鬥時看到的啊。”狄仁傑莫名其妙的說:“你在調查過程中,察覺到了蛛絲馬跡,這些日子以來一直在追逐嫌犯荀青的線索,所以才會在他工坊周圍出現,今天也正好目睹了整個過程,對吧?”
元芳愕然許久,忽然明白了什麽,用力點頭:“對對對,沒錯!狄大人神目如炬,屬下佩服!”
“不用佩服,反正你月底的獎金要扣一半。”
“誒?為什麽!”
“翹班閑遊,還有演技不過關,這兩個理由你可以選一個。”狄仁傑瞥了他一眼:“還有,月底交一份六頁以上的檢討給我。”
說罷,不再理會大呼小叫的元芳,他回頭看向了機關巨人消失的方向。
許久,無聲的輕歎。
希望那個家夥能夠明白吧。
自己的警告,並非虛言——
接下來,攔在他們面前的,將會是整個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