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青的動作慢了一步,便已經追之不及。
只看到了漫卷全場的青色洪流驟然收束,匯聚在那一道劍刃之上,所過之處,數之不盡的機關傀儡竟然整齊劃一的停頓了一瞬,緊接著,乾脆利落的向著兩側分開。
宛如海洋開辟那樣。
“就不能慢點麽?”
荀青無奈,回首向身後呐喊:“大家走這邊,快點快點,不要推搡。”
機關巨人奮力一錘,將一隻猙獰的機關大蛇砸在地上,粗暴的纏成一團之後,再反身丟了回去。
轉身,扒開了牆上的裂口,擴出了逃離的生路。
沒有了無辜的受害者之後,施展起來便終於輕松起來。龐大的裝甲巨人甚至不需要專門去攻擊,只要彎下腰來在地上滾一圈,就能依靠著自己的重量將那些傀儡碾碎。
可被灌注了仇恨和瘋狂之後,那些活屍一般的傀儡卻源源不斷的衝上來,爬上雙腿,糾纏在手臂之上,用斷裂的肢體不斷的攻擊著裝甲,破壞著裸露在外的脆弱關節。
就好像有什麽人為它們指引了迷津那樣。
隨著法力結晶的爆炸,巨人的腿彎處驟然冒出一團火光,龐大的機關巨人一個踉蹌,跌倒在地。
緊接著,成百上千的活屍傀儡便衝了上來,前仆後繼,彼此踐踏著,化為湧動的潮水,將他吞沒。
肢體破碎的痛楚隨著機關律的感應反噬而來,荀青咆哮,扯斷了限制的鎖鏈,瞬間,熔爐過載運轉,恐怖的高溫擴散。焦熱的風從巨人軀殼的縫隙中噴薄而出。
機關巨人籠罩在火光之中,怒吼,衝天而起!
狂奔!
宛如燃燒的戰車那樣,浩蕩推進,轉瞬間,為身後的朋友開出了通往裂口的通路。
“李白!!!”
荀青嘶啞的呐喊,在巨人的身後,一襲白衣已然抓緊了這珍貴的機會,踏著它的背脊和肩膀,飛身躍起。
宛如星辰墜落那樣,浩蕩劍氣收束,化身為利刃,向著大地裂隙之下的黑暗刺落!
“雕蟲小技……”
泣血的日輪之下,盧道玄抬起手,五指展開,握緊!
“——天地合。”
轟鳴驟然迸發。
原本開啟的裂口竟然在大地的哀鳴之中再度變動,兩側鐵壁像是一張猙獰的大口,向著空中落下的李白合攏,雷霆萬鈞!
此時此刻,哪怕是諾大的坊市也不過是盧道玄手中的傀儡和萬物。
在那一道核心的加持之下,他的機關律已經遍布了整個坊市,將一切納入掌控之中,這是早已經準備好的陷阱。
——等待他,自投羅網!
當轟鳴中,鐵壁隨著颶風席卷碾壓而來,緊接著,又戛然而止!
在一雙撐開的手臂之前。
熔爐咆哮。
熾熱的高溫擴散。
自半空中,李白愕然回首,看到了奮不顧身緊追而來的機關巨人。
裝甲的裂隙之下,荀青衝著他,得意的笑了笑。
揮手。
就好像撐起天空的巨神那樣,過載的裝甲巨人死死的卡住了合攏的縫隙,以自己的身體為李白打開了最後的通路。
令大地的合攏為之停滯。
然後,隨著李白一同墜入黑暗裡,摔在了地上,冒出了陣陣濃煙。
“喂,荀青,沒事兒吧?”
李白從地上撐起身體,衝了過去。
“還活著呢,放心,我命硬的很。”
殘破的巨人胸腔中,
機關師劇烈的嗆咳著,捂住嘴,將粘稠的血腥咽下去,嘶啞催促:“別忘了自己是來做什麽的,快去!” 李白的腳步一滯,沉默一瞬之後,用力點頭。
“我在裡面等你。”
他輕聲道別,轉身,向著黑暗的更深處衝出。
就那樣,目送著李白的身影消失在遠處,荀青勉強的笑了笑,驟然張口,嘔出了大片的血液。
痛苦和疲倦。
可是出乎預料的,並不感覺害怕。
他依靠在巨人的胸腔中,艱難的昂起頭,望向頭頂。
在合攏的裂隙後,只有一線青色的天光落下。
照亮了他的微笑。
充滿祝願。
“一定要趕上啊,李白……”
.
在遼闊到讓人不安的黑暗中,李白狂奔著向前,劍光閃爍,照亮了無數錯綜複雜的道路,可那些歧路卻並沒有讓李白感覺到迷惑。
恰恰相反,某種強烈的直覺在指引著他,穿過那些繁複的道路。
向著更深處。
向著敵人的所在!
直到斬破眼前的大門,遍布著鮮血痕跡的大廳裡,那一道宛如日輪泣血的核心之下,紅衣的劍客緩緩回頭。
向著自己的對手,挑起眉毛。。
“好慢啊,李白,我都快睡著了。”
姬仙客仰頭,飲盡了壺中的酒,隨意的拋在了一邊。腰間的鞘中,劍刃無聲的震顫,嘯叫,幾乎要將鋼鐵的束縛撕裂,脫匣而出!
當看向李白時,那一張滿是嬉笑的面孔上就露出了興奮的神情:“這可真是,好久不見!”
李白搖頭踏前,冷淡搖頭:“這不是才七天不到麽?”
“被囚禁更痛苦的,可是思念啊,太白兄。”姬仙客大笑,“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可足足等了你二十一年,為何便不能熱情一些?”
“抱歉,被你這種家夥惦記著,我可高興不起來。”
李白抬起劍刃,平靜的發問:“況且,事到如今,也沒必要再多說廢話了吧?不論是你,還是我,等待這一場對決,都已經太久……”
“何必如此急躁呢?”
姬仙客輕歎:“畢竟,時光如此匆匆——”
那一瞬間,高亢的鳴叫聲刺痛了李白的耳朵。
劍刃嘯叫,緊接著,霜色的鐵光從姬仙客的手中迸射而出,切裂了黑暗,撲面而來,宛如雷電那樣,已經近在咫尺!
眼瞳幾乎都能夠感受到那利刃之上的寒意。
不,相較於雷霆,竟然無法判斷出究竟是哪一邊要更快。
要也比那要更加的……可怕!
可是不能退。
一旦退讓,就會喪失反擊的余地,也不能讓他的速度全力展開。
那麽,就只剩下了一個方法。
——以快打快!
耀眼的鐵光再度從黑暗中迸射。
李白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原地,隨著姬仙客一起,只有在無數火花飛迸中,才有模糊的殘影隱隱浮現。
那已經並非是人眼所能捕捉的疾速。
所能窺見的,便只有蒼白的雷霆和青色的劍氣所殘存的軌跡,自這廣袤而幽深的黑暗裡,縱橫遊走,彼此碰撞時,便留下稍縱即逝的火花。
和以前所有的對手都不同。
從未曾想過,這個世界上會有如此凌厲的劍術,也無法想象,如此可怕的劍術,竟然會這麽簡單。
並非化繁而簡,而是從一開始,就沒有考慮過其他任何的可能。
甚至就連自身的防護都沒有絲毫的考慮,拋去一切無關的變化之後,所留下的,只有洗練簡潔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刺’與‘斬’!
這是純粹無比的刺殺劍術!
工於心計的追逐著速度,苦熬心血鍛煉軀殼,以意志凌駕於物質之上,最終才能自凡軀中醞釀出如此驚人的鐵光。
而現在,在鋼鐵和機關的輔助之下,這一份原本就已經足夠驚人的速度,完全已經踏入了噩夢的領域之中。
可自這炫耀之間數十次交錯的激烈猛攻之中,姬仙客依舊尤有余裕的大笑:“不錯,不錯,再快一些,李白,再快一些!”
轟!
電光一閃而過,雷霆萬鈞的劈斬被青蓮劍氣所格擋。
姬仙客向前,壓下劍刃,凝視著李白的面孔,似是狂喜:“你將要踏入和我相同的領域了!”
“你的領域,我不感興趣!”
自這咫尺之間,李白的手腕反轉,青蓮劍氣變換不定,瞬間吞吐,截——挽——洗,最後——絞!
瞬刹之間,兩人擦肩而過。
李白的袖口上多出了一道裂口,而姬仙客的紅袍之下,持劍的鐵臂卻浮現出一道深邃的斬痕!
姬仙客微微一滯。
眉毛挑起。
剛剛的那一刹那,究竟出現了多少種不同的變化呢?
海都的犁架、玄雍的八部劍、雲中的風掃……十種?二十種?還是百種?不,到最後,竟然都變成了一種。
那些彼此之間南轅北轍、跨度超過數百年的劍術,甚至槍與斧的變化,都被囊括在其中,形成了獨屬於他的恐怖質變!
“不得不承認,李白——”
他緩緩轉身,由衷的讚賞:“純以劍技,你已經登峰造極!”
“怎麽?想要認輸了?”
李白問。
“不,恰恰相反。”姬仙客的雙眸浮現血色:“這樣的話,我也可以多用一點力氣了。”
在他碎裂的紅衣之下,浮現出宛如火焰一般的赤紅。
鋼鐵震顫。
機樞運轉,轟然鳴動。
自那鐵鑄的半身之上,驟然浮現出焚燒的灼紅,無窮盡的力量自鋼鐵的運轉中迸發,加持與劍刃之上。
再然後,颶風撲面!
蒼白的氣浪瞬間席卷向四面八方,刺耳的轟鳴,緊隨其後才爆發。
只是輕描淡寫的劈斬,便令厚重的磚石地面為止龜裂。漫不經心的橫掃,便撕裂了梁柱,令整個地下為止轟鳴和震顫。
所過之處,一切都分崩離析。
伴隨著劇烈的坍塌,不斷有巨石從頭頂落下,緊接著,又被隨意的撕扯成粉碎。
眼前的對手,好像在瞬間褪去了人的偽裝,變成了某種詭異的怪物,某種更加龐大,更加捉摸不定的東西。
像是雷霆、暴風,洪水,或者是最純粹的破壞!
將一切,暴虐的摧垮!
“怎麽了?怎麽了?怎麽了李白?”姬仙客大笑,揮灑劍刃:“只是這種程度就大驚小怪麽?未免太過於稚嫩了吧!”
“這就是你想要的?把一切推向毀滅?”
李白凝視著自己的對手,那個沉浸在破壞之中的怪物,感受到了他不加掩飾的歡欣和愉快。
或許,這才是他真正的模樣……一個沉浸在死亡和毀滅中無法自拔的怪物!
“姬仙客,你的劍是為這樣的東西而存在的麽!”
“不然呢?”
姬仙客嗤笑著反問:“難道要為了更加虛無的仁義道德?喂,你該不會真的相信那一套吧?
什麽劍乃百兵之君,哪個部分代表著哪種高貴的品德,什麽堅韌啦,果決啦,勇毅啊,啊……
——那都是,狗屁!”
轟!
大地塌陷,深邃的裂痕鑿入岩石中,姬仙客抬頭,眼眸如同燃燒那樣,縈繞著獸性的血火。
獰笑。
“看到了嗎?李白,這才是你最可笑的地方!”
他嘶啞的說:“劍只是武器而已,它生來就是用來殺人的工具!什麽俠義,什麽美德和邪惡,什麽亂七八糟的事情,從來都和它沒有關系!
武器決定不了自己的去向,也對那些沒有興趣。既然是一把劍,那就要去殺!究竟殺死什麽東西不重要,反而必須要將什麽東西殺死,才是它存在的意義!”
在這短暫的寂靜裡,李白陷入沉默。
好像無言以對那樣。
只是眼神卻變得憐憫又悲涼。
“人活在這個世界上,不是為了成為什麽東西的工具。”李白緩緩搖頭,“而是要成為自己。
成為,想要成為的那個自己!”
“不論是行善還是為惡,都要自己選擇自己的路,要斬斷一切阻攔,要走到路的盡頭去。哪怕是死亡也不會可惜……
倘若就連面對自己都做不到的話,最終所得到的,也不過是一片虛無而已。”
“姬仙客,早在你選擇成為工具的瞬間,作為劍客的你就已經死了。”
李白憐憫的搖頭:“如此人生,簡直與活屍無異!”
“那就來吧,李白!”
姬仙客嘲弄的大笑,“用劍客的方式,用劍來像我證明你的道理!不會有人打擾,也不會有第三者插局,就在今天,就在這裡——”
他飽含期待的握緊了劍刃:
“——看一看,究竟是誰才會一敗塗地!”
此刻,隨著心臟如雷鳴的鼓動,熾熱的鮮血湧動,自機關與血肉之軀的接口處湧現,將鋼鐵籠罩在猩紅的血色之中。
烈血如酒,被灼紅的鋼鐵點燃,化為了真實不虛的火焰。
“飛光飛光,勸爾一杯酒。”
自烈火之中,早已經迷失在毀滅的惡鬼沙啞的呢喃:“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黑暗沸騰。
將這如酒之血,獻給消逝之時光,所換來的,便是耀眼的煌煌光焰,往昔虯髯客的絕傳於此再現!
那是凌駕於萬物之上的疾速!
宛如要逆反時光那樣……
不惜在瞬間將自身點燃,舍棄一切之後,所換取到的登峰造極!
浩蕩的天青席卷,大河之劍肆意奔流。
在轟然的鳴動之中,李白踏前,就像是握緊了天空那樣,磅礴劍氣收束為狹窄的一隙,煥發出璀璨的光芒。
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
大江東逝,萬物輪轉,人世的璀璨便因這殘酷的時光磨礪而成。滄海桑田,時移勢遷,所造就的,便是這萬般詩意與酒中所醞釀的一劍。
斬!
死寂之中,只有雷光和天青碰撞時所迸發的光華。
兩道截然不同的劍刃這一瞬間以最純粹的方式,分出了最直白的結果。
當烈光消散的瞬間,兩人已然錯身而過。
緊接著,才有崩裂的聲音接連不斷的響起。
地面,頂穹,乃至劍刃……
沉默裡,李白低頭,看到握劍的右手上,那深可見骨的傷痕,血色湧動而出,順著劍刃,悄無聲息的落地。
而在他的身後,姬仙客的身體僵硬在原地。
低下頭,俯瞰著手中斷裂的長劍,還有胸前貫穿的裂痕,便仿佛明白了什麽,疲憊一笑。
無力的,跪倒在地。
緊接著,機關義肢的裂痕隨之蔓延,鐵鑄的半身分崩離析。
“我輸了啊。”
姬仙客劇烈嗆咳,口鼻之中滲出鮮血,艱難的用殘劍撐起身體,回頭:“你是……怎麽……怎麽做到的?”
飛光之劍,被截斷了。
被更勝於自己的速度和力量,在最擅長的領域,被打敗了!
不論如何,都無法置信。
“就當我做了弊吧。”
李白垂眸,“姬仙客,那樣的劍術,你在我面前用過一次了——這些日子裡,在大理寺,每一天我都在思考,如何擊敗你。”
可不論如何,都想不到那樣的方法。
無法匹敵那樣的疾速,也無法抗衡那樣純粹的破壞。
那誠然是自己無從企及的技藝,機關和人身最完美的結合——血肉之軀無從和鋼鐵比擬,也無法承受那麽恐怖的壓力。
不論劍氣多麽快,可握劍的人始終是有極限的。
“所以,我就在想,乾脆將我自己也轉化成劍氣好了。”他平靜的回答:“唯有如此,才能擊敗你。”
不止是武器,在那一瞬間,李白將自身的一切也融入了那浩蕩的劍氣之中!
徹底的,化為了無形!
也唯有如此,才能承受無止境的提升青蓮劍氣的威力,從而凌駕於飛光之上。
有形必朽,可無形之物又如何摧毀呢?
“原來……如此麽?”
姬仙客愣了許久,露出了釋然的笑容,不知是在嘲笑自己的極限,還是在驚歎這一份恐怖的天資。
短短的七日,竟然能夠成長到如此的程度。
就連自己磨練一生的飛光,都變成了對方攀登的基石。
如此酣暢淋漓的失敗,還有什麽值得不滿的地方呢?
和同敵人毫不保留的一決生死,賭上了一切之後,只為了最後的結果。
手握著劍刃, 沉浸於毀滅和死亡中的怪物,最終死於劍下。
“這可真是……和我相配的……結果啊……”
他嘶啞的嘲笑著自己,松開了手中的斷刃。
伴隨著鮮血的流逝,生命的熱意仿佛也隨之而去,意識漸漸恍惚,自漸漸襲來的寒冷中,仿佛再一次的看見了撲面而來的風雪。
那個最寒冷和絕望的冬天。
失去了妻子,失去了兒子,失去了家族和手臂之後,也失去了自己的劍。
垂死的劍客倒在荒野的風雪之中,狼狽如野狗,卻依舊痛苦的爬行,徒勞掙扎。
流著淚。
哀求著每一個浮現在眼前的幻影。
“救救我。”
他艱難的伸出手,想要觸碰那一片衣角:“請你,救救我……”
“好啊。”
在漫長的沉默之後,那個流浪的機關師彎下腰,悲憫的捧起他的手掌,握緊了,那麽用力:“作為代價,就請你隨我一同去地獄裡吧。”
從那一天開始起,那個被稱為姬仙客的劍士就已經死去了。
為了復仇,為了妻子的遺願,為了償還自身的罪孽,或者,為了自己最後的朋友。
踏上了無回的道路。
去往地獄。
可當死亡再度到來,這一條路他終於走到盡頭的時候,卻發現,所等待著自己的只有一片虛無。
在黑暗裡,他聽見了遠方的悲鳴和哭聲,漸漸恍然。
“老板,我們早就在地獄裡啦……”
姬仙客遺憾的,閉上了眼睛。
呼吸斷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