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聲鳴叫的午後,狹窄小巷裡的機關工坊中,傳來了朗朗的讀書聲。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李白仰頭,看著掛在牆上的詩篇,得意的指揮:“來,大家跟我再念一次!”
在臨時搬著箱子組成的台子下面,那些昂頭仰望的孩子們眨著眼睛,在李白的指揮之下再次朗誦了起來。
在確定了那十幾個孩子充分讀熟了之後,李白滿意的點頭,然後繼續講解道:
“這一首思鄉詩,形象生動的表示了詩人客居長安,思念故鄉的心情。前兩句看似平鋪直敘,描寫景色,但實際上是為後面的鄉愁和思念做鋪墊。
從舉頭到低頭,短短兩句話,倒進了遊子的離愁和孤獨。希望大家和我一樣,能夠深入體會和欣賞詩人的才思。
今天的功課,就是把這一首是熟讀背誦,回家默寫一次,還有不會的字麽?我來教你們……”
台下的孩子們一時愕然。
有大膽的孩子竟然忘記父母的叮囑,向著台上扮鬼臉:“略略略,李白先生自己吹自己,不害臊!”
“明明是剛剛做出來的。我都看見了。”
有扎著衝天辮的孩子指著紙說:“墨還沒有乾呢!”
“這、這不是詩。”
咬著指頭的孩子吸了一下鼻涕,結結巴巴的說:“詩,詩不是這樣的。爸爸說那些花裡胡哨看起來辣眼睛又看不懂的東西才是詩。”
其他的孩子回想起以前先生們所教的東西,紛紛點頭:“對啊對啊,太簡單了!”
李白頓時無奈。
並沒有惱怒,反而走下講台來,捧起那幾個衝自己做鬼臉的小孩兒的小孩兒,狠揉了一通,才笑著說道:“不,這是詩。”
“靠著佶屈聱牙和生僻字來彰顯自己的能耐,那是最下等的詩。最好的詩,應該是每個人都能看懂的詩才對。”
他說,“能讓人看懂,能讓人體會到自己的心情,能夠讓人體會最美好的夢想和最真實的你,只要能達到這一點的要求,就是詩了。”
“那我知道了,這是一首想家的詩呀。”有孩子問,“先生也會想家麽?”
李白抱起了啃指頭的孩子在自己懷裡,替他擦乾鼻涕之後,認真點頭:“是呀,先生我這麽厲害,其實也是會想念故鄉的。”
“故鄉是什麽?”有孩子問。
李白想了一下,認真的回答:“故鄉就是你出生的地方,不論去到哪裡都會思念的地方。”
“那、那我知道了。”
李白懷中的孩子昂頭,仰望著他,“媽媽說,我家是從安樂坊來的,可安樂坊也不知道去哪裡了,爸爸和媽媽也都很想念它。我覺得那一定就是我們的故鄉了。”
“先生呢?”膽大的女孩兒問:“先生的故鄉在哪裡?”
“在雲中哦,很遠很遠的地方。”
李白微笑著回答:“很遠,但又很美,再美的海市和蜃樓都比不上它。不論要走多久的路才能去一次,也不會讓人覺得可惜。
那裡有很高的山,還有很大的湖,很寬廣的荒野看,有很厚的雲像是被子一樣蓋在大地上,被陽光照亮之後,就像是傳說中的天闕一樣。”
他停頓了一下,想了一想,將孩子們聚集起來,“來,再教你們念一首……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裡,吹度玉門關。”
於是,朗朗的讀書聲再次響起。
當荀青他們回來的時候,
看到的便是這樣的場景。 在庭院裡,和孩子們鬧成一團的李白身上已經髒兮兮的了,白衣沾滿塵埃,可笑容卻和那些孩子別無二致,純粹又愉快。
“李白先生竟然真的能帶孩子?”來接孩子的父親愕然感歎。
“當然啊。”
李白得意的扛起肩膀上的女孩兒,如同巨大的鷹隼那樣轉著圈,引發一連串銀鈴般的笑聲。
“看,我們相處的多好。”
荀青忍不住歎息,“因為你自己就跟個小孩子一樣啊……”
“對,怎麽看都像是孩子王。”
憋著笑的客人搖頭:“怎麽看都不像是當先生的樣子。”
“怎麽不像了,來,孩子們,給叔叔阿姨們展示一下,今天學到的東西。”
李白舉起雙手,那些平素頑劣又活潑的孩子們頓時都乖乖集合了起來,在李白的指揮之下,開始大聲背誦起自己今天學到的詩歌來。
每個人手裡還舉著自己寫的作業。
引發了不知多少父母的驚詫。
很難想象,名滿長安的大文豪不僅僅幫忙給自己家帶孩子,而且還教著他們學了這麽多詩歌,令來接孩子的父母們越發的感謝,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說什麽是好。
李白揉著孩子們的頭髮,將他們送到父母身邊,還和孩子們約好了下次在一起來玩。
就這樣,揮手,目送著他們離去。
“辛苦你啦。”
忙了一上午的荀青回到家之後癱在椅子上,動也不想動了,只是將手臂上纏繞的黑紗解了下來,擱在了桌子上。
“帶著孩子們讀個書而已,有什麽可辛苦的。”李白搖頭:“總以為小孩子頑劣,不肯聽話。可很多時候,只要認真的聽他們說話,認真的對他們講話就好了。偏偏這樣的道理有很多上了年紀的人都不知道……”
荀青搖頭:“如果誰都願意像你這麽想的話,世界也不會這麽麻煩了。”
“祭拜的事情已經完了?”李白問。
“是啊,沒你想的那麽複雜,不過就是跑一趟原路,去下面廢棄坊群的地方祭拜一趟而已。”荀青歎息,“只是每次看到都讓人高興不起來啊。”
崩落祭拜。
如同中元節祭祀鬼神那樣,經歷了十幾年前那一場大崩落的災難之後,如今安樂坊的遺民們不論是誰都有失去家人和摯愛的遭遇。
每年到了這個時候,都會自發性的前往憑吊。
那種肅穆悲傷的氣氛李白實在是喜歡不來,乾脆留在家裡幫抽不出空的街坊鄰居們帶帶小孩兒。
而荀青,除了祭祀自己的父母和妹妹之外,今年還要代替盧公祭拜他的亡妻與夭折的兒子。
盧公在前些日子熬過了最危險的時候之後,病情已經平緩,但奈何人老力衰,他熬了一輩子,熬過這一劫之後,卻已經再沒了力氣,陷入漫長的昏睡中。
長安城裡所有來看過的大夫都束手無策。只能靜養,要做好一輩子都醒不過來的準備。
以盧公頂級機關師的身份,哪怕是昏睡,也有長安太醫署的名醫每日診治和檢查,已經不需要荀青再侍奉左右。
他也好抽出更多的心力來,投入到坊主競選之中。
“之前雲中人的大長老派陳實來過一次,勸你改一改你的布告和通知。”李白說:“你不在家,我替你回絕了……不過,你張貼出去的那些通告,是真的麽?”
就連他也有一些不敢置信。
那是荀青身為坊主備選者所發布的政治承諾也不為過。
不僅僅對於居民的日常經營所要交付的稅費降低到了極限,就連公共機關維護費也全部予以免除,甚至主動放棄了各種坊主本身的特權和諸多別人都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便利。
這樣下去,哪怕是當了坊主恐怕也沒有什麽好處,反而每年要虧出一大筆錢來。
“實際上並不會有虧損,因為免除了商業上坊市內部的特許經營費用之後,光是商業經營所帶來的稅費就足夠彌補坊市日常維護和更新了,而且我作為坊主進行經營的話也是有專門的便利和渠道的。
況且,別忘了,我也是機關師,這就省掉了一大筆請別的機關師來維護的費用。”
荀青解釋道:“實際上這些年大家也都在降,只不過是我降的多一點而已。”
“小心會成為其他人的眼中釘哦。”
李白轉告著陳實帶來的勸告,“說不定還有擺不上台面的陰招。”
“那不是還有你麽?”荀青露出笑容,挽起袖子:“到時候就讓他們見識一下俠客行的劍術好了。”
“你這個家夥,倒是會差遣人啊。”
李白搖頭,卻也沒有嫌棄,反而對荀青的決定頗為讚許。
倘若往日他覺得這些一毫一厘的減免無足重輕的話,如今卻能夠感覺到,每一點點的積蓄對於平民百姓來說會有多寶貴。
哪怕一個月能少一錢,一年就可以少一兩,妻子可以多裁一件新衣服,孩子也可以交得起更多的束脩,多攢一段時間,家裡就可以添置一點新的東西。
家人們的臉上,就可以多出一點笑容。
所謂的幸福生活,就是這樣日積月累所成就的。
“你會成為一個好坊主的,荀青。”他點頭讚許道。
荀青搖頭,自嘲一笑:“不,我只不過……也是照抄之前安樂坊的條例而已。”
在大崩落發生之前,他們的家和故鄉。
在以前的時候,對於有些人來說,安樂坊不過是一個看上去土裡土氣不上檔次,魚龍混雜,賤民混居的所在。
可對於每一個居民來說,那都是無可替代的家,一個不拘族類,不拘身份,是每一個誠懇生活的人都能夠露出笑容的地方。
短短幾十年的時間,已經讓無數彷徨的外來者在這個龐大的城市裡有了可以回歸的家園。
而作為領袖的,則是同樣是孤兒出身,在長安城裡白手起家的兩兄弟——哥舒掘和哥舒泉。
兄長哥舒掘曾經是長安城中首屈一指的寒門機關師,是盧公和荀青老師的恩施,而弟弟哥舒泉,則是在背後默默為兄長鋪平道路,並將安樂坊打造成家園的坊主。
那時候,他們兄弟二人的存在是如此的熠熠生輝,哪怕並未曾因此而出將入相、穿金戴銀,但依舊有無數的人相信,長安夢是存在的。
也正因為安樂坊的存在,才倒逼著曾經高高在上的坊主們漸漸出讓利益,惠利居民。時至如今,大長老在說起他們兩兄弟的時候,都盛讚為百代之人傑。
奈何,一場大崩落,毀了一切。
哥舒泉因為撤離不及在那一場災難之中喪生,而作為坊市維護者的機關師哥舒掘則在一年之後去世——哪怕經過虞衡司的調查,這只是意外,他並不具備任何責任,但過於沉重的壓力依舊讓他選擇了自絕。
從此之後,就再無安樂坊。
曾經的居民們流落四方,在各個坊市裡艱難謀生,還有的,永遠離開了這個傷心地。
一直到新的坊市將要誕生。
只是一想到接下來要面對的重重困難和壓力,荀青的樣子就變得胃疼起來,令李白端上一杯熱水,無奈歎息。
“現在你就這個樣子了,將來真的當上坊主,恐怕有你遭罪的。”
“那就熬唄。”
荀青搖頭:“這些年,大家不也都是這麽過來的麽?再怎麽困難和痛苦的日子,也總能熬的過去。”
李白無話可說。
倘若荀青真的有什麽優點的話,除了那偶爾爆發時會讓人驚豔的勇氣之外,恐怕就只有這一副不知道稱之為破罐子破摔還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勇氣了。
光腳都這麽多年了,哪裡會害怕以後穿鞋的日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