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稍晚的時候,大理寺內。
陰暗的審訊室內,一盞黯淡的燈光照亮了狄仁傑的面孔,還有對面那個終於從酒意中清醒過來的少年。
被關進大理寺裡,那少年似乎還沒明白事情的嚴重程度,依舊淡定的不行,還好奇的東看看,細看看,一副完全沒認清自己在哪裡的樣子。
毫無階下囚的自覺。
而狄仁傑,則面無表情的端詳著眼前的路引和詢問的筆錄。
李白,男,籍貫雲中,十七歲,遊歷至此。
不遠千裡,為一睹長安的繁華而來。
如同這一座城市裡所有的外來者一樣,被這一座大陸明珠的光芒所吸引,和其他人並沒有什麽不同。
唯一的問題……
就只有眼前,這一份沉甸甸的‘路引’。
狄仁傑從來沒見過這麽誇張的厚度。
在上面,每一頁,每一個部分,都已經密密麻麻的蓋滿了來自各個地方的印鑒和通關記錄,不止是雲中各個城邦的印記,甚至更遠,更多,有的更加的古老,甚至還有好幾個上面的文字連狄仁傑都認不出來。
倘若這是一時兒戲的造假也就算了,問題就在於——這些印狄仁傑根本看不出問題來,全部都是真的!
如果是假的的話,那麽這個家夥就是長安城裡未曾有過的大騙子。
可如果是真的,那麽這個家夥,是從比雲中還要更遠,更西邊的地方來的……
兩個猜測都同樣的不可思議。
配合這個少年那一手驚人的劍術,竟然讓狄仁傑久違的感受到了不安,嗅到了麻煩的氣息。
不過,臉上依舊是面無表情。
只是微微皺眉。…
“你應該清楚事情的嚴重性,李白。”他敲了敲桌子:“這可不是一件小事。”
這是公門中最常見的審訊方法,無數授首惡棍所奠定的大理寺威權之下,不論是什麽樣的大膽狂徒,也都會感受律法刑威。
可桌子對面,那少年依舊一臉茫然,好像根本不知道他在講什麽。
滿是困惑。
“我都說了好多遍了呀,我喝醉了,什麽都記不清,一睜開眼睛就看到有人要殺人,後面的事情……你們都知道了啊。”
“確實如此,但你有沒有說過,你是從哪一站買票上的車,從誰的手裡買了酒,喝得爛醉如泥?”
狄仁傑隨意的發問,令李白的視線頓時飄忽起來。
看向其他的地方。
這事兒他差點忘了,他好像、似乎、或許,是半路扒車上去的。
根本就沒想過這麽多!
原本他還想補票的來著,結果又累又渴,看到滿車的酒,頓時就……走不動路了。
“咳咳,我付過錢的。”他解釋道。
“未經物主同意,強買強賣,同樣屬於違法。”狄仁傑面無表情:“李白,俠義之舉是一回事兒,讓人蒙受損失是另一回事兒。”
不,實際上車上的酒商聽說喝光自己酒的人在原地留了三倍以上的錢,高興都來不及,哪裡會反對呢?
而真正麻煩的,反而是被李白隨性破壞、龍骨都出現裂痕的奚車。負責維護的虞衡司機關師已經快要氣瘋了,連番要求嚴懲破壞者,倘若不是狄仁傑用‘正常損失’的借口攔住的話,李白恐怕早就換了個地兒待著了。
可現在,他卻感覺自己留住了一個麻煩。
一個非常棘手的麻煩。
“你知道被你擊敗的那個人是誰麽?”
狄仁傑甩出一份口供:“玄雍鼎鼎有名的高手,
縱橫商路的馬匪,可以說凶名赫赫,結果就被你喝醉了給隨意打敗了。 說實話,李白,我對你這一份劍術的來歷很好奇,也希望你對我坦誠一些,大家開誠布公,早點搞定這件案子的首尾,對大家都好。”
“我有些搞不明白了。”
李白不解的問:“雖然我是偷偷扒船上來的,沒有補票是我的錯。可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總沒錯吧?為什麽弄的我好像犯人一樣呢?”
在少年疑惑的眼神中,狄仁傑沒有再說話。
誠然,路見不平,拔劍相助,實在是難得的俠義之舉。
而且這個少年也未曾自持身手了得而驕縱自傲,恰恰相反,對待每個人都有禮有節,平和又友善。
可狄仁傑依舊感覺那裡不對。
一直到當他看向李白的雙眼時,才察覺到這一份異常的來源。
——那個少年的眼神。
那麽平靜又淡然,看著每一個人。
不因高官顯貴而熱切,也沒有因為是販夫走卒而輕賤。長安城的律法,大理寺的威嚴,乃至陰暗逼仄的牢房,對他而言都和荒野與鬧市沒什麽區別。
一視同仁的對待一切,卻又帶著隱隱的疏離感。
就好像……從天上俯瞰一樣。
應該說是傲慢還是冷漠呢?
仿佛塵世間的一切都微不足道,不足以令他在意和動容。
他不在乎。
可這世界上總有更重要的東西需要去嚴肅的對待,倘若將維持秩序的律法也視若無物,憑借一己好惡行事的話,那又和那些殘忍暴虐的匪徒和凶手有什麽區別?
這樣驚人的劍術,如果被隨意的利用,又會造成多大的災難?
可狄仁傑卻無法將這樣的話語說出口。
那都是沒有發生的事情。
倘若同樣因為自己的揣測,而輕易的使用律法這麽沉重的東西去對待其他人的話,那他又和自己要提防的禍患有什麽區別?
在這短暫的沉寂中,狄仁傑搖頭輕歎,竟然有一種久違的無奈感。
“為什麽沒有殺了他呢,李白?”他忽然問。
“嗯?”
“王原。”狄仁傑說:“那個向你拔劍的人,為什麽沒有殺了他?”
“我為什麽要殺了他?”那少年疑惑的反問,就好像不明白他為什麽會問這樣的問題那樣。
“拔劍之後,各分生死,這難道不是江湖上的慣例麽?”狄仁傑說:“不止是你一個人清楚遊俠之間的規矩,李白,你應該更有體會才對。”
那少年想了一下,鄭重的回答:
“——這世上再沒有什麽,能比生命更加寶貴了。我的慣例,可比什麽江湖慣例要大。”
那樣澄澈又認真的笑容,就好像在描繪著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明明聽起來如此幼稚,可是卻又令人不由自主的信服。
這個世界上或許有一萬種美好,有數不盡的美酒和長歌,有浩蕩的萬裡大河,望不到盡頭的海洋,升上天闕的險峰和看不完的美景。
無數的相逢和離別,也有著諸多苦痛和更多的歡欣。
可如果死了的話,就什麽都沒有了。
生命才是最寶貴的東西。
每一個人的生命,都應該被鄭重的對待。
這本應該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東西才對,可為何明明是如此簡單的道理,卻偏偏被所有人漸漸遺忘了呢?
沉默中,狄仁傑垂眸。
終究是無言以對。
“記住自己所說的話,李白。”他歎息一聲,不情願的在釋放文書上蓋上了印章,最後警告:“不管你所來何意,李白,長安歡迎任何人,但不歡迎麻煩。”
他說,“希望你好自為之。”
而李白卻對那冷漠的態度不以為意,愉快接過了文書,起身道別,仿佛喝完酒之後相約明天再見一般。
臨走之前還伸手揉了一把元芳的頭髮和耳朵,親切的道別:“小朋友再見啊!”
元芳不快的把他的手拍開了,沒給他好臉色看。
等李白走後,才嫌棄的抱怨:“這個家夥真討厭,總喜歡把別人當小孩子看!”
“正常。”
狄仁傑平靜的整理著手裡的資料,“像他那樣的人,將所有人都當成小孩子也不奇怪……”
畢竟,他也和小孩子也沒什麽差別。
狄仁傑想了一下,忽然吩咐:“元芳,你盯著他。”
“啊?”
“像他那樣的人,在長安城裡早晚會惹出麻煩來,到時候你就直接找個借口把他趕出城去,免得他在惹出什麽自己收拾不了的大亂子來。”
“誒?”元芳驚奇問道,“難得見狄大人對一個外來人這麽關照啊。”
“快去。”狄仁傑瞪了他一眼。
“但我不是要跟王原的口供麽?”
“那個家夥完全就是一個被利用的蠢貨,一問三不知,有什麽好浪費時間的?”
“可是……又要值夜了麽?這個月加班時間已經超了啊,大人。”元芳為難的感慨:“家裡最近弟弟妹妹也長高了,還要換衣服,這個……”
沉默裡,狄仁傑忍不住抬起手,捂住了腦袋。
頭疼。
“我加錢……”他說。
“好嘞!”
瞬間,影中的少年消失不見。
李白,終於見到了長安。
當他抬起頭,看到在黃昏之下升起輝煌燈火的城市。
數之不盡的鋼鐵和木石組成了那莊嚴的身姿,前所未有的巨大機關此刻運行在大地之上,令城市中無數廣廈和華麗的庭院隨之旋轉,起伏,令人目眩神迷。
這一座城市仿佛有自己的呼吸一樣,吐出數之不盡的煙霧。那些濃煙從各處的工坊裡升起,就形成了白玉一般的大柱,撐起了廣袤的天穹。
而無數懸浮在空中的鮮豔花船像是魚群一樣,托起盞盞浮光,穿梭期間。
和這個城市相比,所有人都渺小的像是塵埃。
和龐大的荒原,無垠的大漠和看不到盡頭的森林不同,更像是一個迷宮,一個華麗而絢爛的迷宮。
隨時隨地的吸引著人,投身其中。
李白已經陷入茫然。
我是誰?
我在哪兒?
我要去什麽地方?
他根本搞不清楚狀況,不知道自己在那兒,就連去哪兒吃東西去哪兒找旅館都不知道,而自己那本路上撿的旅遊手冊也不知道丟在哪兒了。
根本兩眼一抹黑。
望著眼前過於龐大的城市,無從下手。
“這位先生!”
就在此時,一張好像在哪裡見到過的笑臉忽然浮現在他的面前,速度之快,簡直嚇了李白一跳。
荀青搓著小手,十足熱情的震聲發問:“您需要導遊嗎?”
“……啊?”
李白沒反應過來。
實話說,對於荀青而言,今天真的是十足倒霉的一天。
好不容易搞定了機關師的考察實習,加班三個月乾完了半年的活兒,剛剛從藩鎮乘船回到長安,結果就遇到了綁架事故。
好不容易能掏出生天,竟然又被抓緊大理寺裡關到了晚上。
還要讓他挨個去指正那幾個被抓的走私販子。
甚至還不給錢……
這令荀青的內心受到了巨大的傷害。
但是,盡管如此,在走出大理寺大門,看到那個背影的瞬間,荀青還是升起了伸出援手的念頭。
一個外地人,孤身來到長安,舉目無親,無處可去,多麽的孤獨啊,而且看上去還這麽有錢……這樣的事情,善良的自己怎麽可以放任不管!
這可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啊!
況且,他在船上的時候可看清了,那些貼在酒壇上的銀票數額,都足夠買下好幾車的酒了!
不行,絕不能眼睜睜的看著這一隻金子打的大腿溜走!
“雇我吧,老板!”
他死死的抓住了李白的雙手,不肯放松。
“呃……”李白後退了一點,疑惑的問,“長安的人都這麽熱情的嗎?”
“是啊,熱情好客就是我的代名詞,我,就是長安代言人!”
荀青昂首大聲說:“所以,兄弟,每天只要五……不,三兩銀子就可以在這個物欲橫流、人心不古的城市裡,雇到一位熟悉本地狀況,帶你躲避所有消費陷阱,盡情享受長安風物的導遊!這可是難得的機會哦?心動嗎!心動不如行動!現在就開始訂購吧,訂購十天還送一天哦!”
窮到倒閉的機關師荀青今天也在努力恰飯中!
“三兩?”李白愕然,“這麽便宜的嗎?”
“是啊是啊。”
荀青瘋狂點頭。
善良的自己幫助了這個外地人,避免他落入那些奸商的壓榨中,只收取了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報酬。
太高尚了!
雖然這個價錢確實很低,但錢到還在其次,關鍵是還能蹭吃蹭喝啊!
就在他殷切期盼中,李白沉思片刻,微微搖頭:“雇你倒是沒有問題,我本來也打算雇人的,只不過,我有幾個要求比較苛刻和奇怪……我怕我們相處不來。”
“上刀山下火海,我荀某人怕過什麽!”荀青把胸脯拍的邦邦響,“盡管說來!”
李白想了一下,認真的說:“第一,我不吃酸的,也不喜歡下水內髒——”
“好說!長安城裡包羅萬有,只有你想不到,沒有你吃不到!”
於是,李白點頭, 再次強調:“第二,我不喜歡有人在我面前充闊氣,所以不準跟我搶著買單。”
“……放心,絕對不會!”荀青幾乎感動到淚流滿面:“我一定會安安穩穩坐在原地,仰望著你去付錢的光輝背影的!”
“還有,第三。”
李白說,“不準說謊。”
“嗯?”荀青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
“不準說謊。”
李白的神情變得鄭重起來,認真的告訴他:“因為我討厭說謊的人。”
被那樣鋒銳的眼神看著,荀青的心臟就忍不住跳了一下,有一種所有謊言都會被看穿的預感。但很快,他咬牙點頭。
“沒問題,但你得先付錢。”他悄悄觀察著李白的神色,然後補充了一句:“全款。”
李白依然沒有動容,令他鼓起勇氣,再說:“我們這裡是十天起訂。”
回答他的是一張純白如雪的銀票,還有上面美好的數字,金燦燦的光芒照亮了他的眼睛。
“成交!”
荀青緊緊的握住了金主爸爸的手掌,恨不得變成他腰間的玉佩,時刻和他掛在一起。
於是,事兒就這樣定了。
在荀青殷勤的指引之下,兩人愉快的離去。
原地,只有影中的少年把手絹給咬碎了的悲憤聲音。
憤怒!
可惡啊,為什麽自己在加班!
元芳扯著手裡的手絹,氣的快哭出來:不然的話,這活兒哪裡輪得到其他人,自己不就接了!
明明我只要二兩,不,一兩半就可以……
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