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二十四年三月十六日,北緯29.352765,蜀州平原南端,漢安市。
曾經是道路兩側的綠化帶、人行道和小區中庭的空地,如今已經被遮天蔽日的森林所覆蓋。
哪怕是正午最強烈的光線,也照射不進樹下曾經車水馬龍的街道。
街道兩側的下水道,因為年代久遠,早已堵塞。
積水從下水道中彌漫到路面上,路上歷久腐爛的積葉,又讓這座城市森林的下方,變成了昆蟲、兩棲動物和爬行動物的樂園。
路邊殘留的垃圾箱早已鏽跡斑斑,裡面積滿了汙臭的雨水。
一隻嬰兒手指粗細的巨蚊,嗡嗡地震動著長長的翅膀,從一塊藤蔓纏繞,印著“千輝超市”紅色字樣,邊角已經耷拉下來的招牌下方,囂張地飛過。
當巨蚊飛過垃圾箱的時候,旁邊垃圾蓋突然閃出一條粉紅色的長細舌頭,將巨蚊粘住,電射而回。
嗡嗡聲消失了。
垃圾蓋上,一隻身形足有人頭那麽大的怪物,支起了自己的身體,露出不同於垃圾箱綠漆與鐵鏽顏色的肚皮,滿意地吞咽著剛剛收獲的獵物。
卻是一隻背上長滿肉釘,腦後還生有兩道肉蹼的古怪蟾蜍。
巨蚊翅膀的一角還留在嘴外未及咽下,蟾蜍便似乎察覺到了什麽動靜,緊爬了兩步,悄無聲息地滑入旁邊集滿雨水的垃圾桶中。
街道盡頭的轉角處,一個奇怪的銀色碟子飛了出來,飛快地旋轉了一圈,接著折了個方向,沿著這條街道飛了過來。
又過了一陣,一頭如災變前草原獅子般巨大的變異獸,出現在剛剛無人機出現的街角。
變異獸看上去好像一頭獒犬,四肢粗壯,巨大的耳朵耷拉著,毛色是斑駁的黑色和白色,身上還套著一副暗紅色爬行動物的鱗皮製作而成的身甲,在街角站定,警惕地注視著這條街道。
身甲的背部,鑲嵌著一台銀白色的扁平金屬機器,機器的頂部有一個小凹陷,是剛剛那架無人機的升降平台。
除了這台設備,獒犬的身體兩側,還分別懸掛著兩個獸皮的大包袱。
變異獸的出現,讓周圍的蟲鳴和蛙鳴瞬間消失,街道變得死一般的寂靜。
獒犬的身後,響起一陣淌水而來的腳步聲,聲音緩慢而謹慎。
好一陣子,獒犬的身後,又轉出來一個古怪的身形。
卻是一個人。
無人機又飛了回來,在一人一犬的前上方停頓了一下,又緩緩朝著剛剛的方向飛去。
那人輕輕拍了拍獒犬的屁股:“湯圓,跟上。”
名叫湯圓的大狗,乖乖地跟在無人機的身後,沿著昏暗的街道行進過去。
年輕人則跟在那頭名叫湯圓的變異犬身後,相隔一段距離,抬著右手,扶住了右肩後露出的長長木柄。
這是一個衣著非常古怪的年輕人,腳下是一雙普通的作戰靴,靴子上是一條寬松的作業褲,大腿和小腿上,分別裹著與湯圓身甲相同材料的鱗皮。
上下兩部分的皮革是分開的,膝蓋前部,則綁著一塊骨頭,看上去像是什麽龜類的背甲。
上身也是一件厚工裝,外邊同樣釘著一件鱗皮甲,上臂和小臂,也如大小腿那般裹著皮鎧,肩部和肘部,同樣有龜甲保護。
皮甲有立領,將年輕人的脖子也保護了起來。
整體看上去,年輕人這身裝束,如同一名上古時期的武士,可他的頭上,偏偏套著一個類似碳能源時代摩托騎士風格的頭盔。
不過這個頭盔先進得多,也緊湊得多,屬於全景公司最終的一批產品——全實感知生態艙的一部分。
但是現在這個頭盔,明顯被年輕人改裝成了戰術信息頭盔,全景公司對於生態艙頭盔的外殼設計標準,因為達不到年輕人的這種使用強度要求,故而上面已經布滿了斑駁的痕跡。
年輕人的視野裡,不但有周圍的景象,還有無數經過湯圓背上那台和平三型服務器處理後,投射在頭盔護目鏡上的信息。
走過這條街道,年輕人腳下終於沒有了積水,露出了陳舊的城市強化路面。
前方終於有了一圈能夠看到天空的空地,周圍的樹冠盡管全力延伸,也沒能將這片巨大的空地完全掩蓋起來。
年輕人身邊,有一塊躺倒的道路指示牌,其中一個箭頭上,還能夠看到“勞動廣場”的字跡。
年輕人松了一口氣:“AI,尋找宿營地。”
無人機在年輕人和狗的上方輕輕晃了兩下,向著高空飛去。
“依舊還是情緒模擬……”年輕人看著從樹冠空隙中飛出去的無人機,撫摸著身邊獒犬的頭頂:“其實AI是個好孩子,對不對,湯圓?”
湯圓嗚嗚叫了兩聲,低下腦袋,蹭了蹭年輕人的大腿。
很快,年輕人的視野裡亮起一張線條勾勒出的地圖,還有一個小黃點和一個小紅點在閃爍。
一個小男孩的聲音響起:“漢安市南低北高,城市南郊勞動廣場為旱澇交界處,遭遇哺乳類異獸的可能性增大。”
“現在是十七時二十五分,離落日接觸地平線還有三十五分鍾。建議在二十分鍾內抵達安全區域。”
“經勘察,廣場西側華榮商場三十二樓消防層是最佳宿營地,鑒於商場底部四層都存在不死人,請唐寧在進入時注意安全。”
“最佳路線已規劃完畢,建議由車庫入口進入,沿應急通道抵達宿營地。”
“湯圓能夠上去嗎?”唐寧問道。
“請不要一再重複這種令人尷尬的問題,同樣的錯誤,AI只會犯一次。”
“你承認你是AI了。”
“唐寧,你還有三十四分鍾。”
“你還學會轉移話題了。”
小男孩的聲音又沒有了,唐寧視野裡的地圖上,紅點和黃點之間亮起一條綠色的線路,還有一個箭頭在起點一閃一閃,好像是不耐煩的催促。
唐寧微微一笑,跟著箭頭的指示,和湯圓一起向廣場西側走去。
金色的夕陽從廣場上空的巨大樹洞中斜照了進來,包裹住唐寧和湯圓的身影,落在他們身後的水面上,又反射進幽深的街道。
剛剛還幽暗陰森的街道,竟然好像點亮了暖色的燈光一般。
可惜,暫時明亮的街道兩側,雖然依然店鋪鱗次櫛比,但是街面上,卻只有一大一小兩道長長的身影。
華榮商廈地下車庫是黑暗的,然而全感頭盔具備自動補光功能,因此在唐寧的視野裡,車庫如同在一種稍微偏淡綠色調的燈光照射下那般明亮。
一輛轎車有了動靜,裡邊突然坐起了兩名面色灰白,枯瘦如鬼的不死人。
他們被唐寧的出現刺激得“蘇醒”了過來,在車內猛烈地掙扎,隔著車窗齜牙咧嘴,徒勞地抓撓著強化玻璃的車窗,想要對唐寧發動攻擊。
唐寧瞥了那輛車一眼,見到後座的是一名女性,前座的是一名男性。
男性的衣服肩膀部位被撕裂,曾經被血液浸透的地方,早就霉變朽爛,現在再一掙扎,男性不死人的整個左側身軀都暴露了出來,露出了包裹著半乾肉條一般肌肉的灰白皮膚。
女性受困於腰間的安全帶,男性則從座椅上爬了起來,雙手撐著車前窗,用恐怖蒼白的眼球,死盯著唐寧,口中不斷地發出嘶叫。
不過車窗隔音效果很好,聲音傳不出來。
這應該是一對夫妻,丈夫在妻子感染後,試圖帶著她駕車逃離這裡,結果在車內遭到了變異妻子的襲擊。
關上車窗,將自己和妻子封閉在車內,等待變異降臨,是這名丈夫最後的高尚。
唐寧沒有“處理”那對不死人,護目鏡上沒有指示,說明無人機給他們的危險度評價是零。
轉到地下車庫電梯旁的應急通道門口,唐寧抽出背上的武器,竟然是一柄隱隱散發著熒光的骨刀。
這裡鎖著門,一刀劈下,鐵鎖如同西瓜那般被輕松切開。
唐寧沿著消防通道,在無人機的帶領下,一路向上。
湯圓對這種轉不開身體的“甬道”非常抵觸,不再搶在前方,而是等唐寧先走完一段樓梯,抵達拐角處後,才敏捷地幾步跨過這一段,然後等待唐寧前往下一個轉折點。
通道中也藏著幾個不死人,但是都沒有變異,護目鏡裡的信息和小男孩的聲音,早就已經通報給了唐寧。
骨刀飛舞,沒有刀鋒,卻似乎異常鋒利。
刀法也異常精準,唐寧的每次攻擊,總能準確地從不死人的上下顎間切開,將不死人的大部分頭顱砍下來。
沒有血液飛濺的場景,不死人的肌肉看似萎縮,血管也幾乎乾凝。
他們體內依舊濕潤新鮮的,只有腦乾和脊椎,然而他們的力量和速度,卻遠比普通人還要強。
一路清除,當唐寧和湯圓來到大廈三十二樓消防層的時候, 正好趕上漫天紅豔的晚霞。
……
從華融大廈三十二樓向外看去,森林巨樹們高大的樹冠,已經將整個城市二十層以下的建築廢墟和街道,盡數淹沒。
它們就好像一整片低矮的綠色雲層,向四面八方延伸,無邊無際。
只有那些高達幾十上百層的高樓,才能夠刺破繁枝密葉的封鎖,在綠色雲層上方,露出自己破舊的身形。
那些頂部樓層上殘留的玻璃窗,在夕陽之下,反射著漫天彩霞柔和的光芒,倔強地宣示著這裡曾經有過的,輝煌的人類文明。
紅色的夕陽漸漸隱沒到地平線之下,遠處的森林漸漸開始變得喧囂。
紅色和綠色的上下兩種雲層間,無數的鳥群開始在天空中聚集。
它們在城市的上空盤旋著,聚散著,喧鬧著,最後一群群地投入到那些高高的廢墟當中。
那些突出於森林之上的高樓廢墟,人類曾經生活和工作過的地方,現在成了野鳥們最安全的巢穴。
傍晚氣溫的變化,讓空氣開始流動,漸漸變成微風。
城市南郊森林下方傳出的低沉咆哮和古怪聲音,又被微風送入了唐寧的耳內。
白日裡潛伏在森林中的各種生物和非生物,從南向北,漸漸變得活躍起來。
天中的彩霞,漸漸多了些紫色,越來越濃。
靠在華榮商廈廢墟三十二樓消防層的水泥柱子上,隔著頭盔護目鏡,唐寧欣賞著天地間這瑰麗到極致的自然畫卷。
而這片美麗的景色底下,殺機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