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傑此刻恍若從夢中醒了來,忙走到狄寧、洪輝跟前,探了探二人鼻息,方松了口氣。
原來二人只是受了重傷,昏迷在地,並未死去。
狄仁傑半日方將二人拖到了石頭旁靠著,從包裹中拿出皮壺來,拔開蓋子,送到二人口邊喂水,水卻連一滴也喂不進去。
狄仁傑忙用自己袖子替他們擦了擦水,又替他們把脈,皺眉想道:“糟糕,他們的內傷非常嚴重,隻恐命在旦夕。”
四顧望去,除了光禿禿的樹木,就是遍地的枯葉。
狄仁傑遂將二人一左一右兩條手臂放在了自己脖子上,一面拖住他二人的身子,獨自承擔了二人的體重,一步一步地慢慢走著。
行了半日,實在是累得不行了,停下來略歇了歇,又起身扶著二人繼續走。
狄仁傑畢竟老邁,體力不支,隻行了不到幾裡路,天色便已暗了下來。
遂將二人放在樹旁,從包裹裡拿出乾糧來,也只剩下一小塊面餅了。
狄仁傑雖餓了,卻怕二人醒來沒東西吃,遂將餅又放了回去,合眼睡了一夜。
次日五更醒來,怕沒力氣行路,遂配水吃了一兩口餅,又扶著昏迷的二人行。
仍是走一段路,便停下來喘會兒,又繼續行。
晚間在一個山坡邊上歇下,睡了一兩個時辰,肚子餓醒了,拿出面餅來配水又吃了一兩口。
又想狄寧二人雖然昏迷,卻也不能不吃不喝,遂將面餅掰碎,放在二人嘴裡,又用水喂他們,好容易才喂進了些許。
自己又睡了一覺。
醒來時天尚未亮,狄仁傑卻擔心乾糧用盡,無處覓食,荒山野嶺的不能久留,於是扶著二人又行路。
這日午時,見路旁有一傾塌的茅屋,邊上有一中等大小的木製推車,上面擺著幾捆稻草。
狄仁傑遂將稻草拿掉,將洪輝二人安放在車上,推著車行走。
這卻也不比扶著走輕松,只因推車本身就有重量,又放了兩個人。然也總是方便許多。
到了晚上,發現面餅只剩一丁點了,水壺也幾乎空了。
狄仁傑忍著饑渴,將食物和水都喂給了二人。
行了一天,狄仁傑感到渾身酸軟,但想再這麽下去,只怕要活活餓死。且洪輝二人還時不時吐血,顯然受傷甚重,實在不能再耽擱了。
遂熬著困倦連夜行路。
這日沿著官道來至一小市鎮,花了一兩銀子買了許多饅頭,又要了碗水,先喂二人吃了幾塊捏碎了的饅頭,自己方食。
出門推著車找了半日,尋到了一家藥鋪。
遂入內一看,見一排排小格子,上面寫著藥名。
櫃台一人正拿著秤砣抓藥,一見了狄仁傑,以為是叫花子,冷笑問:“乾嗎的?”
狄仁傑正看著藥名,心裡想著用何藥材:“二人失血過多,面色蒼白,用當歸、熟地黃、白芍……”見櫃台那人問他,忙“哦”了一聲,說道:“我來買藥。”
櫃台那人不信道:“你買得起嗎?”
狄仁傑道:“我有銀子。”
那人道:“多少?”
狄仁傑道:“反正夠了。”
那人道:“我這店藥材可都名貴得很,只怕你買不起。”
狄仁傑道:“五兩銀子還不夠嗎?”
那人道:“你有五兩?”
狄仁傑道:“有,就在包裹裡。你是掌櫃?”
那人“嗯”了一聲。
狄仁傑道:“好,
你幫我抓一點當歸……” 掌櫃道:“慢,你要乾嗎?”
狄仁傑道:“買藥啊。”
掌櫃擺擺手,道:“我這店從不直接賣藥。”
狄仁傑道:“什麽意思?”
掌櫃道:“我得先給病人看了病以後,決定了要開什麽藥方,然後再抓藥。”
狄仁傑道:“那你看病要錢嗎?”
掌櫃瞪眼道:“什麽話!不要錢我開店?”
狄仁傑道:“我也略知一些醫理,你就按我說的抓藥吧。要真出了事,也不用你負責。”
掌櫃手一揮,道:“沒這回事。你個老叫花子哪懂得什麽醫理。”
狄仁傑道:“你也不能以貌取人哪。”
掌櫃道:“橫豎這是我店裡的規矩,必須先看病,再抓藥。”
狄仁傑道:“好吧,你要多少錢?”
掌櫃道:“那可說不準,得根據病人的身體狀況來決定。病得越重的,價錢自然高些。”指著狄仁傑道:“你就是病人?”
狄仁傑道:“哦不,是門外推車上那二人,他們昏迷了。”
掌櫃道:“你要給他二人看病嗎?”
狄仁傑道:“是,麻煩掌櫃幫著看看,可還有救。”
掌櫃道:“行,我去瞧瞧。”
回頭叫夥計:“我出去看個病去,你到櫃台來。”夥計過來了。
掌櫃囑咐他道:“方才錢老爺派人送了藥方來,說要抓那幾位藥,你趕緊地先抓了,到時候給送過去。”
遂跟著狄仁傑出外,見了推車上洪輝二人,把起了脈。
狄仁傑見那掌櫃把了許久,只是皺個眉不說話。
又等了會兒,問道:“掌櫃,他們二人有救嗎?”
掌櫃清清嗓子道:“沒問題。”
狄仁傑道:“怎麽會沒問題呢?”
掌櫃道:“沒問題就是沒問題。”
狄仁傑道:“他們二人一眼看過去都知道病得很嚴重,你怎麽把完脈會說沒問題?他們二人明顯氣血雙虧,內髒受損,你……”
掌櫃手一揮,道:“你別胡思亂想了,回去好好養養就好了,有什麽嘛。”
狄仁傑只是歎了口氣,也沒說什麽,推著車就要走。
掌櫃拉住道:“等會兒,我白給你看病啊?”
狄仁傑道:“你既然病都看了,那能幫我去抓藥了嗎?抓了藥以後,我自然會付錢。”
掌櫃道:“這二人根本就沒病,開什麽藥?”
狄仁傑道:“不給我開藥,我難不成還得付錢給你?”
掌櫃道:“藥錢是藥錢,看病錢是看病錢!”
狄仁傑道:“你根本就沒有好好看病,什麽看病錢!”
掌櫃道:“你先付了看病錢,我自然可以給你開藥。”
狄仁傑道:“你要多少?”
掌櫃冷笑道:“只怕你連看病錢都付不起!六兩銀子。”
狄仁傑道:“就你這樣什麽都沒有做,還要六兩銀子?”
掌櫃道:“我這店看病歷來就是六兩。”
狄仁傑道:“你剛才說病人病得越嚴重,價錢才越高。照你說要六兩銀子,那看來我這二人病得是很嚴重了?”
掌櫃道:“那當然。”
狄仁傑道:“你的話自相矛盾!你才說二人沒病,現在又說很嚴重?”
掌櫃惱羞成怒,道:“你到底給不給錢?”
狄仁傑道:“我要走了。”
掌櫃叫道:“不許走!”又叫:“來人哪!這人不付錢要跑!”登時幾個夥計衝了出來。
狄仁傑本就憂思重重,不由得長歎一聲,道:“你們不要逼我了好不好?這二人對我很重要,他們如今命在垂危,我要給他們治病呢。”
掌櫃道:“你給了看病錢就可以走了!”
狄仁傑道:“我身上只有五兩銀子。”
掌櫃道:“那就當便宜了你一兩,就只要你五兩銀子,滿意了吧?快拿來!”
狄仁傑道:“你們別這樣好不好?做人不能太壞,上天會報應。”
夥計們都怒道:“老東西,你還敢咒我們!”
掌櫃指著叫道:“銀子就在他身上包裹裡!”
幾個夥計登時衝過來扯住狄仁傑,一拳打在他臉上,又踹了幾腳。狄仁傑“哎喲”一聲,摔在了地上,被那些人給扯住了包裹。
狄仁傑這時隻想:“這是最後的盤纏了,要是沒了我們就要死了!”遂使勁抱住包裹,不讓他們奪。
那些夥計當街對他拳打腳踢,過路人見了,都圍在四周看熱鬧說笑。
包裹還是被那些夥計給搶了去,散了開來,裡面皮壺、饅頭、銀兩還有幾件冬衣掉得滿地都是。
那些夥計一面搶了那五兩銀子,一面撿起那幾件孟賢給的冬衣,笑道:“這叫花子身上穿的髒兮兮,倒有幾件不錯的冬衣啊!”也都搶了去。
一面取笑,還故意把饅頭踢得到處亂滾,又把皮水壺踩爛。
嘲笑聲中,眾人一時都散去了。
街上空蕩蕩,只有一陣涼風吹來,幾片枯葉在地上滑動。
狄仁傑撿著散落一地的饅頭,默默地流淚。
此時心中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不覺哈哈笑了幾聲,又轉為苦笑。
爬起身來,將饅頭放在了推車上,又走到了那藥鋪門前,腦海中一片空白,見那掌櫃和幾個夥計正在說笑,隻指著他們叫道:“你們還我那五兩銀子!”
那些人朝門口一望,見這位被打得鼻青臉腫、渾身衣服都被扯破了的老叫花,竟然敢上門來要銀子,不覺皆呆了呆,又都哄堂大笑了起來,指著笑道:“老東西,你還沒被打夠呢!”
狄仁傑朗聲道:“吾乃當朝宰相狄仁傑,奉當今旨意前來辦案!皇上親封我為欽差大臣,還賜予了我便宜行事之權,凡事皆可先斬後奏!爾等該當協助我才是,何乃要奪取吾錢財耶!”
那些人又呆了呆,包括聞聲而來的圍觀群眾,登時皆笑得前仰後合。
那藥鋪掌櫃笑問道:“你說你是當朝宰相?證明給我們看啊!”眾人又大笑,一面譏諷他。
狄仁傑這時方清醒,明知自己是傷心過了度,已然有些神志不清了。
遂立時穿過人群,推著車自去了。
一路上隻聞得後方嘲笑之聲回蕩耳際。
待漸漸不聞時,方知已離得遠了。
天晚在林間歇下,狄仁傑渾身青一塊紫一塊的,痛得都麻木了。
在黑暗中數著饅頭,只剩下七個了。
狄仁傑拿起一個來,用手撣了撣,又在嘴邊吹了吹,隻吃了一小口,便將剩余的都喂給了狄寧二人。
此時累得眼皮一下子就合上了。
睡了沒多久,又推著車繼續行路。
接連行了有三日, 六個饅頭都用完了。
狄仁傑三日一共也就吃了六口饅頭充饑,喝了些冰冷的河水解渴,也隻睡了幾個時辰的覺養神。
如此,便是那壯健之人的身體也要垮掉了,何況這位體弱多病的老年人。
狄仁傑卻早將生死置之度外了,絲毫不為自己考慮。
見洪輝二人兀自未醒,隻想:“他們二人都沒怎麽好好進食,病情又惡化了,該怎麽辦哪?”
寒冷的夜風吹在傷口上,有刺痛的感覺。
接下來的幾日,行到了荒山深處,人煙愈加稀少。
初冬的天氣更為涼了,遍地的枯葉都鋪了一層薄薄的霜。
狄仁傑起始還能撿到些殘留的野果,到後來就只能吃樹葉了。
這日狄寧、洪輝二人咳了幾聲,總算是醒了過來,渾身上下卻連一絲氣力也無。
狄仁傑忙叫他們躺著別動,又將近來的事略說了一遍。
言語之中,卻並未絲毫誇大自己所受之苦。
雖然如此,二人卻仍是聽得痛哭流涕。
洪輝更是哭叫:“先生!你就別管我洪輝了!隻救狄寧哥一人就行!否則我這麽拖累了你,你幾時才能到達邊關?”
狄寧聽洪輝這麽說,哭得愈加厲害了,也叫:“老爺!你千萬隻救洪輝兄弟一人,別管我了!我狄寧跟了你一趟,心滿意足了,不怕死!”
狄仁傑擺了擺手,道:“你們都不要再說了,我狄仁傑並非什麽偉大的人。我縱然沒有能力挽救天下,卻也要帶著你們兩個一起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