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元元年,元月。
冰雪初融,寒意猶存。
美人華服雕鞍,縱馬信步水邊。
目光落處,仿佛是水面的浮冰,但細看之下,又沒有落處。
婚禮在即,本不該出來遊春。
但誰能攔得住唐大小姐?
一眾侍從也察覺到了大小姐心緒不寧,俱是埋頭安靜地跟在她身後。
仆從如雲,卻是一片鴉雀無聲。
就連腳步聲,也藏進了水邊柔軟的草泥之中,不甚明顯。
正因為這份安靜,唐嬌嬌忽地從道旁稀疏的林間聽見絲絲縷縷異樣的聲響。
嗚咽聲,伴隨著模糊的男子獰笑,林間人影晃動。
唐嬌嬌不適地皺起眉:“去看看!”
話音剛落,林間便傳出一聲男子的慘叫,隨後“嘭嘭”數聲打鬥。
仆人還沒進去,樹影間便走出一人。
瘦瘦高高的個子,布衣短打,腰別彎刀,乍一看,好似落拓江湖客。
他微抬起頭,長眉鳳目彎彎一笑,對著唐嬌嬌拱了拱手:“原來是唐大小姐!姚某湊巧撞見幾個不法之徒,身邊也沒人手,正好,能否借大小姐幾個人,將惡徒押送回城?”
唐嬌嬌抬了抬下巴:“自己挑!”
姚合聽她這樣爽快,不由多看她一眼。
唐嬌嬌冷哼。
她才懶得管這些閑事,但她家小妹既做了皇后,這些人敢在京城作惡,就是不給皇后娘娘面子,不給皇后娘娘面子,就是不給她唐嬌嬌面子。
今日便是沒有姚合,這件事教她撞上了,也會管上一管。
姚合也不客氣,挑了四名侍從及一名侍女。
回轉進林間,很快就出來了,帶出四男一女五人。
唐嬌嬌不經意地往這五人處瞥了一眼。
刹那間,胸口如遭重擊,疼得幾乎從馬背上摔下來。
“大小姐?”姚合敏銳地上前兩步。
唐嬌嬌攥緊韁繩,穩住了身子,咽下喉口湧出的腥氣,問:“這些什麽人?”
她死死地盯著這五個人。
四名男子衣衫襤褸、形容猥瑣。
“應該是附近遊蕩的乞兒,待姚某帶回去審問。”
而那女子——
唐嬌嬌定了定睛,卻還是覺得恍惚。
那女子身上披了件普通的外袍,將自己裹得很緊,袍角垂於地,襯得人越發弱小堪憐。
一頭如墨的秀發已經散亂開來,遮了女子的面容,只露出隱隱約約的蒼白。
沒有崩潰,沒有哭鬧,看得出不是普通人家出身。
察覺到唐嬌嬌的目光,她終於抬起臉。
臉算不得多好看,因為被傷得青紅交錯,還留了不少刮出來的血痕,但一雙眼睛卻極為動人。
看著她的目光,既驕傲,又脆弱。
唐嬌嬌忽覺心口又痛了一下,痛得眼前一黑。
她閉了閉眼。
睜開的一瞬,突然,翻身下馬,舉步探向姚合。
姚合警惕後退:“大小姐?”
“啪!”唐嬌嬌反手一鞭抽在距離她最近的乞兒身上,隨後一指姚合腰間,“刀給我!”
姚合按著腰間彎刀又退了一步:“你要幹什麽?”
唐大小姐豈是多嘴解釋的人?擰眉命令道:“取他刀來!”
侍從立即圍上。
姚合見她殺氣騰騰的樣子,哪敢將刀給她?
一邊閃躲一邊勸道:“這幾名惡徒有司自會處置,大小姐婚禮在即,見血可不吉利!”
唐嬌嬌一個字也聽不進去。
她現在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殺了他們!殺了那些渣滓!
可姚合身手非凡,她的侍從圍堵半天,連片衣角都沒撈著。
唐嬌嬌揚鞭再次抽在一名乞兒身上,冷笑道:“信不信我讓你在京城再也待不下去!”
姚合不信,繼續遊走:“我這刀要是給了你,才真在京城待不下去了!”話剛說完,卻停了下來,抬頭遠望。
“還不拿下?”唐嬌嬌催促。
“嬌嬌?”
唐嬌嬌腦中像是被人打斷了似的,出現瞬間的停滯和空白。
“發生什麽事了?”問這句時,人已到了身邊,佔有般摟了一下她的肩。
唐嬌嬌猛地轉身,抽出他腰間短刀。
李行遠驚駭之下,忙握住她手腕:“你要做什麽?”
她雙眸蘊火,惡狠狠瞪著那幾個乞兒,卻將唇抿得發白,不說。
李行遠看看乞兒,又看姚合。
姚合正要解釋來龍去脈——
“這刀,能不能借我?”一旁的女子忽然開口。
唐嬌嬌看向她。
她從未見過這名女子,卻無端端有一種熟悉。
那女子放開侍女攙扶的手,向唐嬌嬌走近一步,顫顫似凜風中殘枝,卻最終挺直而立。
“能否借貴人的刀一用?”
……
這天回去,唐嬌嬌做了一個夢。
夢裡刀光劍影、陰謀詭計。
倏忽間,她見到了那個名叫祁喬的女子,與她面對面而立。
她們之間仿佛隔了一面鏡子,而她們,分別立於鏡子的兩端的不同世界。
她看著祈喬,有如看著鏡子裡的自己。
她手裡突然出現一把短刀,而後將短刀從鏡子這邊,遞到了另一邊。
看著另一個自己握住短刀,一步,一步,走向企圖傷害她的人。
短刀刺入乞兒的身體,鮮血濺在祁喬臉上的時候,她也覺得臉上仿佛濺到了什麽。
她看到祁喬抬起手擦臉上的血跡,也不自覺抬手擦臉。
是血嗎?
她低頭看時,夢醒了。
冷汗浸透寢衣。
“阿姐?”身邊輕聲詢問。
唐嬌嬌“嗯”了一聲。
為了送她出嫁,她那已經為後的小妹特意省歸,硬是要陪她一起度過出閣前最後一夜。
盡管不合規矩,可她家小妹從小到大,誰曾管得住過?
“做噩夢了?”少女的雙臂輕輕柔柔環住她。
“沒有。”唐嬌嬌嘴硬。
唐皇后“哦”了一聲,手卻安撫似地拍了拍她。
唐嬌嬌惱羞成怒:“我又不是小孩子!”
唐皇后“噗嗤”笑了:“又不是小孩子才會做噩夢!”
“我沒有做噩夢!”唐嬌嬌堅持。
只不過受了點白天那件事的影響罷了。
“知道了知道,”唐皇后回答得十分敷衍,“還睡嗎?”
唐嬌嬌透過帷帳往外看,天已微光。
過不了多久,就會有侍女來喚起,然後伺候她沐香湯,加禮衣,描眉畫眼,染胭貼黃。
今天,是她出閣的日子啊……
“小白……”唐嬌嬌低聲喚。
唐皇后正要收回的手半路一滯:“嗯?”
不知為何,她的聲音在昏暗中聽起來有點緊張。
唐嬌嬌為此遲疑了片刻,但還是忍不住說出口:“我不想嫁了!”
這話說出口,她自己也心虛。
她自認不是優柔寡斷之人,決定是李行遠後,從不曾動搖。
可臨近婚期,卻漸漸生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而在昨日事後,又兼這番夢醒,那種不真實感越發強烈。
就仿佛,事情本不該如此。
她本不該有今日這一場豔羨全城的婚禮。
她知道這想法很荒唐,也預料小妹會震驚不解,因此在話出口後,便匆忙說下去:“從前許多事來不及細想,現在想來,李行遠對我不過見色起意,倘若當初他先結識葉——”猛然住口。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麽說,可“葉”字說出口的一瞬,一絲寒意忽地自心底深處鑽出,轉瞬間將她吞噬。
“可是阿姐,沒有倘若啊!”女孩兒暖綿綿的聲音一點一點流淌過來。
“誰先誰後,都已經成定局,他便是見色起意,也只會對你見色起意。”
唐嬌嬌沉默。
那光怪陸離的夢裡,分明有另一個人,讓李行遠率十二萬大軍去救。
“年前,陛下曾召見姐夫,想讓他重回鎮州,統領十二萬鎮州舊部——”
從前,李行遠為降低先帝戒心,曾放棄過兵權。
但放棄,也不過是暗中讓渡給李穆。
還有當時還是女子身份的秦宵。
唐嬌嬌忍不住哼了一聲。
“但是他拒絕了,”唐皇后繼續說道,她將聲音放得極其柔緩,仿佛在安撫什麽,“他說,阿兄已請駐西北,他若再掌重兵,兵權傾斜,便是陛下不以為意,也不利臣民之心,他願舍鎮州軍,好坐穩燕國公的女婿。”
“他或許可以用這十二萬大軍去營救別人,但他最終為了你,放棄了這十二萬大軍。”
唐嬌嬌心裡猛地跳了一下,霍然轉身向內。
微弱光線下,可見女孩兒眸如星子閃動,澄澈無瑕。
唐嬌嬌忍不住自嘲一笑。
無非是隨口一說,總不能知道她的夢吧?
唐皇后與她對視片刻,眼眸微彎:“不要想那些沒有的事,我們起吧?”
掌燈,挽簾。
室內外人聲漸起,喜氣盈滿庭戶。
她被引著一步一步離開,也一步一步走近。
立於庭中的男子全然不見平日的氣宇軒昂,咧著嘴,笑出了十分傻氣。
唐嬌嬌忍不住瞪他一眼,他才收斂了一點。
可等到握住她的手時,嘴角又咧開了。
唐嬌嬌正想再瞪他一眼時,他忽然開口喚了她一聲。
“嬌嬌……”聲音全不在調上。
唐嬌嬌瞥向他,卻發現他眼圈微紅。
再細品那走了調的一聲喚,依稀帶了點哽咽。
唐嬌嬌不由怔住。
他又笑了起來。
“那年我親父要殺我,一時悲憤欲絕,可一想,還沒娶到嬌嬌啊……”
……
正元元年,正月二十,燕國公長女出閣,十裡紅妝,錦繡如霞漫天。
姚合是自請來護送唐大小姐出閣的。
當禮車經過他面前時,卻不覺失了神。
送嫁隊伍都離開了,唯獨他一人落在後面不自知。
“姚郎將?”
姚合這才醒來,轉頭看,有些意外:“祁小姐?”
沒想到昨天才遭逢惡人的女子,今天已經可以若無其事出來看熱鬧了。
“唐大小姐有恩於我,今日她出閣大喜,也想臨街觀禮,聊表祝願。”祁小姐的臉上還留著傷痕,難免引起路人詫異,但她神色自若,絲毫不以為意。
姚合看了她半會兒,突然問:“祁小姐與潭州刺史如何稱呼?”
祁小姐隱隱冷傲的眸子忽然波光一閃,隨即下拜:“祈喬鬥膽,懇請姚郎將代為家父呈冤!”
(嬌嬌番外結束,下個寫花箋)
題外話
正文裡戲份多的,我總不知道番外寫什麽,這個祁小姐的背景因為跟嬌嬌關系不大,就不展開寫了~
花箋番外應該很短,寫完一起放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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