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鈴響了幾遍,似乎室外的人早已習慣屋主反應並不是那麽快,每次鈴響都隔了有一段時間。
馬俊家的門鈴設計是按多久就響多久的類型,但可能外頭的人懶於一直提醒,每一次鈴響的持續時間都不長,似乎只是隨手想起就按了按,並不急著進門。
梁安湊在門口,從正中間的貓眼往外看。門外正站著一個年輕男子,手上拿著手機,靠在門口的牆壁旁等待,似乎是篤定了馬俊在家,又或者覺得他在屋裡沒聽到鈴響,剛用電子設備叫他,他的神情比較輕松。
他穿的倒是很隨意,不像是工作的樣子,更像是拜訪普通的朋友。他只是安然等在一邊,還時不時往馬俊家的門的方向看一眼。
但這人梁安認識,雖然只是在檔案上見過證件照的樣子,和本人差別不大。
這位是馬俊的私人醫生,名叫童鴻光。
梁安沒急著開門,找邵梓要了這位家庭醫生的聯系方式,催了一分多鍾就給發過來了。
他想了想,稍微做了些準備,打開了錄音的設備,拿起手機對著號碼直接打了過去。突然聽到鈴響,門外的人也是一愣,拿起手機放在耳邊。
“童醫生,您好。”梁安站在門口,注視著門外人的表情和動作。
“我是昱州市總局刑偵大隊第三支隊支隊長梁安,辦案需要,請問能不能問您幾個問題,有時間嗎?可能要一段時間。”他把話放的很慢,但語氣不容置疑,很有幾分沉穩堅定的說服力。
“……哦,啊好。”童鴻光明顯是一愣,整個身體都緊繃了起來,站直了身子,“有什麽事嗎?我這邊,呃……有空。”
看他的反應,梁安卻是一愣,像是發現了什麽出人意料的事,看他的眼神裡多了幾分稀奇。
他轉身,輕手輕腳的走向陽台的方向。
“您的病人馬俊具體是有什麽心理問題,是不能透露的是嗎?”
“嗯……對。”童鴻光的聲音有些穩定了下來,“我們簽了協議,這屬於病人隱私,所以很抱歉……”
“沒關系,不用解釋。”
梁安笑笑,他已經走到了陽台的位置,往外看了看四下沒幾個人不至於被圍觀,“我們來問下一個問題。”他當機立斷,趁著說話的間隙翻下了陽台,調小聲音後跳了下來——馬俊的公寓在二樓,通話語音調不到零。
“好的。”見這位警官有一會兒沒有回話,童鴻光的心神也穩了下來。
他深吸一口氣,試圖平心靜氣,倒是沒發現這是電話對面的人的停頓,以及由於聲音調小而不太明顯的落地聲。
“之前,我指的是在你出差以後——你是不是給馬俊開了一些藥?”
梁安落地落的很穩,幾乎沒多少對地面衝擊造成的撞擊以外的聲音,只是嚇到了一旁小廣場上練習舞扇子的老太太。
他沒來得及多作解釋,只是一邊走一邊掏出來警察證給老人家看了看,又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笑容可親,看上去確實可靠,像是突然想起披上了一層人模人樣的羊皮。
“對……是的,阿米替林。我讓他每天服用,看看效果怎麽樣。警官,是那些藥出什麽問題了嗎?”
“昨天出了點事,馬俊現在正在醫院搶救。”梁安頓了頓,把自己的信用暫且擱置,說的好像真的似的。
這人沒有提及百憂解。梁安早就找莫雲晚問過,百憂解可以增加阿米替林在血液中的濃度。使用這種藥物,
達到“用藥過量”的效果會更加容易。 “具體是出了什麽問題了?雖然阿米替林會有副作用,但正常情況服用應該沒有問題。”童鴻光的聲音像是實打實的在疑惑,又有些憂慮。
梁安站在公寓樓樓下的門口,往上看去。這個地方往上走,過了樓梯的拐角基本就會被童鴻光察覺到。他本來想著這時知道馬俊不在可能人會下來,可是童鴻光卻沒有。
於是梁安悄悄的打開了大門,又一次。
“藥物服用過量。”梁安的聲音很低,“你應該知道會發生什麽。”
電話裡的聲音停住了,隻傳來幾聲有些急促的呼吸聲,電話對面的人似乎是情緒有些不穩。
再走上去,梁安看見了樓梯間轉角處的童鴻光。
電話突然斷了,留下嘀嘀嘀的忙音。
樓梯間透風的小窗下,他蜷腿坐在角落裡,縮成一團。
神情已經不複之前等人時的安然若素,他的一隻手拿著手機,另一隻手扶著臉,咬著牙,身體不住顫抖著,像是在忍耐著什麽快要到極限了的情緒。
雖然早有懷疑,但梁安也是此刻才真正確定,事情和他脫不了關系。
馬俊本人並沒有醫學背景,無論是對於他而言,還是對他的親人來講,導致他入院的藥物對於他而言並不可能是自殺的第一選擇。
都說是藥三分毒,但具體多少的藥量致死也是未知數,他有千萬種更熟悉的方法幫助他快速死亡,但他為什麽會選擇這種?
有人提點。
這時,童鴻光也察覺了附近的異樣。他站起了身。
“誰?”
“有些冒昧,但確實很巧,也算有緣分。我剛巧被派過來調查馬俊的居所。您懂的,警方也想盡快破案,調查一下馬俊的家裡是否存在一些證據。我是剛才和您通話的那個人,我姓梁,我剛提過您也知道。”梁安眯著眼,倒是不動聲色,似乎坦坦蕩蕩,毫不心虛。
“……梁警官。”童鴻光確實嚇了一大跳,但也飛快的緩過神,強裝鎮定,只有手指在背後捏著手機微微顫抖,“抱歉,我可能有點急沒給您說清楚,我今天本來約了馬俊……馬先生複診,但我一開始不知道他現在不在這裡。”
“複診。”梁安把字咬的很清楚,睜大的眼裡是迫真的疑惑,好像他真的只是單純提出第一反應下的疑惑,“可您剛剛不是說,您有空?”
童鴻光眼神有些遊離,但很快再不閃躲,“我也是第一次遇見這種情況……有些急了,很抱歉,我和馬俊先生比較熟稔,也算是朋友關系,我是想著如果能優先配合警方工作,他應該不會覺得我太失禮。
馬俊他是一個很好很隨和的人,只是不擅交際,我即使不作為朋友,也希望他最後能沒事。好人有好報……抱歉,我可能感慨的有點太多了,希望沒有浪費您的時間。”
他幾句話不離抱歉,倒是一個很講究禮貌,講究的甚至有些過分的人。
梁安不禁想起這位有留學的經歷,倒是很符合那國人兩句不離“sorry”的習慣,大概是受了些影響。
“也對。”梁安像是恍然大悟,點了點頭,“童醫生,剛才電話怎麽突然掛了,是沒電了嗎?”
“手機是老型號,品控不好,經常時不時自己重啟一下。”童鴻光有些尷尬的笑了,“老是這樣,我也習慣了,抱歉,沒想到這個關頭它還出故障。正準備把它打開再撥給您呢,幸好警官您在這,應該不會耽誤您的工作。”
“那你是有什麽話還要補充的嗎?”
“是的。”童鴻光微微垂頭,聲音平穩,語氣卻有些無奈,“我想來想去都想不出馬俊有什麽理由會自殺。但仔細回憶了一下,我覺得他出事可能和我有關。是我的失職,抱歉。也因為察覺到這一點,剛剛情緒……一時有點失控。”
“是這樣嗎?”
“說來也蠻好笑的……雖然造成了這麽嚴重的結果其實也是無心之舉。”童鴻光的語氣相當真誠,語調裡都帶著一絲悔意,動作也再沒有露出一點紕漏,完全是一副沮喪又自責的神情。
“我剛才說了,我和馬俊算朋友。雖然是醫生和病人的關系,但也時常聊天開玩笑。他不太喜歡吃藥,記性也不好,常常我問他的時候說自己又漏了幾次沒吃,我很頭疼,一直很關注這個問題。
就在我出差的時候,我和他打過一通電話,因為他糾結於自己的病久久不好心情有些急躁,我跟他講玩笑話,安慰他說多吃點藥可能他的病能好的快一點。
也許是他真的把話當了真,我也沒把話嚴謹的講清楚。當然,精神上的疾病在特定時間也影響了一些判斷力,就真的因為太想要把自己治好而一時衝動——他一直很想要快點好起來,是我疏忽了,太相信他的理智,有時候確實忽略了他還是一個精神方面有問題的病人。”
梁安眯了眯眼。
“這件事確實有很大可能是我的責任。我也很擔心馬俊的情況,所以警官,如果可以,請把我帶回警局吧。
我願意配合一切調查,即使萬一的可能不是我的責任,如果馬俊能醒過來,我也能第一時間搞清楚狀況。
如果搞不清楚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我的愧疚也不容許我進行其他的工作了。”他說的很誠懇,表情也很真摯。
確實很少見犯罪嫌疑人沒露出什麽確實的破綻,倒是自說自話的想把自己送進警局,甚至當著這位刑警支隊長的面給自己定了個“很大可能”的責任。
當然,這番話已經講到了這種地步,梁安也實在沒有理由叛逆的對他的提議提出什麽反對意見。
於是在梁安裝模作樣的再次調查了馬俊的公寓以後,童鴻光坐在了車的副駕駛。
“童醫生,稍等,我還得處理點事。”
由於這位童醫生算是自己找上的門,事出意外,梁安也沒什麽興致給些當作犯罪嫌疑人的束縛,隻覺得莫名有種不盡如人意的煩躁。
他直接把童醫生落在了車上,關上車門,走出去了一段距離。
“所以,你聽出了什麽嗎?”
梁安靠在公寓樓停車場的角落,對著另一台一直開啟的手機說道。
“是你的問題。他應該早就知道了,馬俊沒有死也不會死,甚至可能已經醒了。”
梁安若有所思,好像被牽著鼻子走導致的壞心情也平複了些。
“馬俊這個年紀和身體狀態和這個中毒原因,即使是第一天晚上出的事,如果第二天這個時候還活著,就不可能存在還在搶救的情況……嗯,就會那樣。”
像是覺得不夠完整,電話對面的人還猶豫了一下,再補充了一句,有點避諱的意思。
“行。”要死就早死了是吧。
梁安有些無言。
但這位醫生並沒有表現出來對這份謊言的認識,也沒有拆穿,只是自顧自的堅持著想要自己認領罪名。
“是因為你太多嘴了。”
電話對面的人還在糾正他,話語有一點責怪的意味。
但語氣卻很平和,像只是在敘述一件普通的事情,像是今天吃了什麽,或者只是聊天。
梁安稍微猶豫了兩秒,還是把電話放下了——但沒掛斷。多看了一眼就重新倒扣在胸前的口袋裡。
所以,現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