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千已經看不進去他手上的書了。
他試圖拿起,又忍不住放下,然後再拿起,再放下。
看著上面的字,每個字他都認得,連起來他原本也認得。可在這個特定的時間,他縝密成熟的思緒,卻連這樣簡單的字怎麽念都理不清,更別提拚湊成句成段了。
消遣是唐樺告訴他要做的事情,可他現在完全不能放心的做這件幾乎毫無要求的事。哪怕手裡的是自己最喜歡的書,可以連續不斷讀一百遍的那種讀物——甚至遠勝於過生日以後他對抹茶蛋糕這種食物的喜愛。
唐樺掛了電話,他會怎麽樣?他在哪裡?
慌了神的小孩並沒有下一步的計劃,他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也告訴自己這是自己幫不上忙的地方。
能做的只有等待。
應該會沒事的,他這樣告訴自己。
然後,唐千之前放在一旁的電話又響起來了。他趕緊從床上跳下,幾乎沒有任何停頓的來到電話機前。
電話裡傳來熟悉的聲音,氣喘籲籲,似乎正在趕路:“你現在在那裡等我,我馬上過來,記住不要給任何人開門!”
“你沒事吧……”唐千小聲的問道,似乎生怕驚動對面或許存在的唐樺附近的敵人。保持謹慎這一方面,他從小就是專業的,有時候這才是他顯得比同齡人更加成熟的主要原因。
唐樺受寵若驚,動作頓了頓,還是照實回答:“還好。”他看了一眼自己身旁座位上被扔在一邊的手槍。
這個時代,幾乎任何試圖用冷兵器對抗熱兵器的行為都沒有好下場,除非持有熱兵器的人是個連保險都不會開的菜鳥,那是例外的情況。
而唐樺……顯然不屬於這個范疇。
他一直都是專業的。
“你不要怕,呆在那別動。”唐樺沉聲道,“如果有人來砸門,找地方藏起來。”
這樣嚴苛的擔心並不是一種多余的舉動。
剛才試圖用匕首威脅他的凶徒被一把槍的存在逼到絕處。現在的唐樺並不能確保自己一定能把這樣一個龍精虎猛的年輕殺手一直看好,於是他拿了這位膽大包天的人的匕首,劃在對方的腿上,確保他無法隨意行動以後把人拷在了附近的鐵欄杆上。
但還存在另一個問題。
既然電話能被監聽,那麽或許對方也有追蹤到唐千使用的固定電話位置的技術手段。淪落到需要一個六歲的小孩通風報信的地步,同時也可以說明在場的只有這麽一個孩子,沒有大人在場。
也就是說,在和同夥失去聯系以後,那位不明身份的技術專家,除掉前去營救同夥的選項,找到唐千這裡的可能性更大。
被俘的同夥位置可能會遭到轉移,而唐千不但是一個年僅六歲的孩子,而且還是他們的目標所珍視的弟弟。不只是個好用的人質,連執行任務的麻煩精的個人情緒都會因此受到影響。
還有什麽比這種完美的目標更好拿捏的?
即使盲目讓唐千逃跑也只會讓他自己的部署亂了陣腳。這麽大一個孩子跑不了多遠,而且即使唐千能夠對唐樺說清楚自己的所在,唐樺也不能確保現在他們的電話不在被監聽的狀態當中。更何況,門是從外表上鎖的,唐千即使夠得到門把手都不可能開得了。
只能盼望追蹤的技術不能找到安全屋最具體的位置,不然會發生什麽不堪設想。
放下電話,唐千更茫然又不知所措了。他趴在窗戶旁,四處張望,
希望能盡力緩解自己的慢不下來的心跳。 等待良久,門的方向傳來瑣碎的聲音。
他下意識的想起唐樺的囑咐,隻記得說是要藏起來。
床下?櫃子裡?桌子底下?
他的思緒發散的極快,還在區分利弊的糾纏當中,但是門開的比他的思緒,幸好走進來的是唐樺。
終於看到活生生的人,唐千急忙跳下了書桌,以最快的速度跑了過去。他沒有同齡人那樣一委屈就撲到大人懷裡的嬌氣習慣,但是就這麽睜大眼睛,繃直了脊背站在原地,手上還緊緊抱著自己的書,這麽久的焦慮積蓄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要掉不掉的樣子,卻還是一副想要努力表現自己臨危不懼的姿態。
看上去還怪可憐的。
“有時候我真懷疑你是不是上輩子是個啞巴……這都不說話,好歹痛痛快快的抱怨一下吧。這事怪我。”唐樺看的哭笑不得,牽住了唐千的手,把他帶離了這個房間。
唐千已經被安撫下來,但唐樺並沒有覺得這樣就已經安全了。
他對身旁存在的一切抱有一萬分的警惕。
“有一輛多出來的車。”
走到樓梯的位置,他牽著的唐千突然開口。
“什麽?”唐樺愣住了。
唐千指向了一個特定的方向,小聲道:“在那兒。”
他指的是一輛黑色的小轎車,就停靠在街角。
剛才時不時在窗旁偷偷往外看,他對街道的全景有著全面的印象。之前很長一段時間裡,並沒有那輛車的存在。
唐樺深吸了一口氣,屏息凝神,注意著那邊的動靜,很快把唐千帶到了自己的車上。
出乎意料的是,到目前為止什麽都沒有發生。
唐千老老實實坐在了自己常坐的位置上,看向唐樺出聲詢問:“然後要怎麽辦?”
“我們先去派出所,找個人照顧你。”唐樺自己卻沒這麽鎮定深吸了一口氣,“你別怕,不會有事的。”
“可是那張紙條上說……”在等待的時間裡反覆讀了許多遍,唐千記的相當清楚,上面的“不要相信其他警察”。
他或許理不清頭緒,但知道“其他”是個什麽意思。
但連唐樺也摸不著頭腦。
宋荊的指示或許也只是匆忙留下的,她也許自己都暫時沒有理清事情的來龍去脈,只是告訴唐樺盡快的撤離,來保證他的安全,而任務還在執行當中。
作為領導者,宋荊有自己的考量。但以唐樺的角度……自己臥底潛伏這麽久,不可能就這樣草草了事。況且,還存在另外的變數。
讓他感到奇怪的不只是突然的通知,而是對自己的襲擊。按照唐樺的調查,組織內部並不是沒有槍械武器,只是往往作為威脅的道具,畢竟清算的要求更多的是偽裝成意外或者自殺。但一個清繳身份不明的臥底叛徒,卻隻帶了一把匕首,是不是太過草率了?
甚至只有一個人。
這其中或許隱藏著其他的陰謀。而這是唐樺暫時無法告知其他人的內幕,因為任何的輕舉妄動都可能反而把情報送給其他的人。
敵人的技術手段顯然相當高超,甚至超過了警方人員普通的水準,而唐樺也無法確定自己的操作是否會暴露這些事實,反而讓一切功虧一簣。
車輛啟動,唐樺知道最近的可能安全的地方。
“那輛車……在動。”唐千坐在兒童座椅上,注意力又落在後方之前自己一直注意的車上。外殼黑亮的小轎車在灰色的瀝青路上不難辨認。
他也沒別的事可做了。
唐樺盡力忽略了一切的雜念,集中注意著手於當下的困境,接受了唐千試圖幫忙的舉動:“你繼續看著,我照原計劃直接走。”
說罷,他加快了車速。
唐千一開始還能盯著後面的車流,仔細對照著頭腦中記得的黑色車輛的輪廓和造型,想要看看有沒有在那裡面追上來。但不久,一直沒有看到目標的車輛,他終於感到了一陣困意。等了一天,沒有睡午覺也沒有休息,坐在床上的時候也只是坐立不安,並不成熟的大腦奮力琢磨著不屬於自己年齡能考慮的事情,他已經沒有太多剩余的精力了。
下午的天光並不耀眼,正因如此,即使旁邊的車窗並沒有窗簾,唐千也感覺到了久違的舒適感。就好像如釋重負,已經可以預想到一切都會回歸正軌……
他安靜的休憩著,並沒有睜開眼。唐樺說會幫他找到自己的家……但那些記憶,好像真的太過於遙遠了,以致於他到現在幾乎完全描摹不出自己那時的生活,只在第一時間想得起被從倉庫外撿到以後過的日子。
直到車輛停下,他隱約感覺唐樺好像開了車門,出去了。
再讓他睜眼的,是響亮的兩次槍聲。
唐千有些害怕的看向窗外,視野內似乎看不到唐樺的身影,他往座椅上縮了縮。
會沒事的,他想,又閉上了眼,以此來緩解可見卻不可知的恐懼。
過了許久,車門打開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唐樺再次上了車。但這次他的臉色似乎有些差,雖然從後座實在看不清從前座上車的唐樺實際的情況。
“怎麽樣了……”唐千迷迷糊糊的發出詢問。雖然他真的已經再也沒有關心的余力,但這是他作為一個自認為成熟的孩子最後的倔強。
唐樺沉默了片刻,沒有出聲。
就在唐千已經開始慌了,想要自己去探究真相的時候,他終於開口:“……你在這別動,一直不要動,乖一點,聽話。”
以往唐樺從不會刻意要唐千聽話,因為他本來就是個相當聽話的孩子。每一件事都按照吩咐做的妥妥當當,沒有任何的怨言也不會有任何的差錯,除非唐樺吩咐的事情在他能力所及以外——這種事也不會發生。
車又動了。
這次的路程不遠,不過十分鍾,車就停在了路邊。遠處似乎有點熱鬧,很多人吵吵嚷嚷,還有閃爍明滅的燈光。唐千被吵到了,終於因為不適而睜開了眼。
他第一頁看見的就是唐樺的後腦杓。
“到哪裡了……”
只看見唐樺似乎下定了決心,開門,下車,來到了後座前的位置,又打開了唐千旁邊的車門。
唐千剛剛下意識的想要下車,卻被唐樺摁在了原地。
“說了別動……”唐樺似乎咬緊了牙根,動作帶著些微的顫抖,聲音都有些沙啞,甚至可以說是有氣無力。
這種語氣在唐樺慣常的習慣中,已經可以納入發脾氣的范疇了。
六歲的孩子這才意識到了似乎事情有些不對勁。
“你睡覺……等著……幹什麽都行。一會兒一定會有人來找你,我保證。”唐樺把手撐在座椅上,喘了一口氣,,唐千這才能看見一些究竟。
他手上有很多已經幾乎乾透了的血跡,似乎是擦拭以後並沒有能夠擦乾淨。腹部上血液的幾乎浸潤了衣服,只能看出源頭大概的位置,上面沾滿了許多手印,似乎自行進行了包扎,但仍然阻止不了血液往外滲透的現狀。
唐樺就是在這樣的狀態下,開車到了這個吵鬧的地方。
“是你殺人了嗎?”唐千顫聲道。他不容易分辨出血究竟是屬於別人還是屬於唐樺。也許是像那天唐樺深夜回家一樣的狀況?對,那個時候他手上沾了血,但是並沒有受傷。
這話唐樺回答的很是果斷:“沒有。”他雖然呼吸急促,動作也不穩,但還是從懷裡拿出了一個小巧的筆記本。
“拿著它,藏好了。有人來,你就找他求救,最好說要找一個叫宋荊的女警官,是他們領頭的女警官。她知道你是誰。”他用力伸出手把筆記本放在唐千的褲兜袋子裡。
唐千眼睜睜的看著——他只能看著,因為又記起了唐樺叫他不要動,甚至因為自己差點動了一下而發脾氣。
“要給誰?”唐千只能小心翼翼的詢問。
唐樺又沉默了,他似乎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只是閉了閉眼:“給……你覺得能夠信任,而且能夠依賴的人。”
他也不知道了。
這個范圍實在太過抽象,甚至不一定包括和他一直合作的宋荊。
“你什麽時候……”他還沒來得及說出回來兩個字,就看見面前的車門被猛然關上。
唐樺撐在車上,狠狠的吸了一口氣,然後轉身離開。
又是孤獨的等待。
唐千不敢動,也不敢往外看,於是又陷入了深沉的睡夢當中。
“是你乾的嗎?”
他的眼前一片黑暗,只能睜開沉重的眼皮。看見駕駛座的人穿著的警服,隱約感到有些安心。
是個女聲,看穿著應該是個女警官……對,應該就是那個唐樺所說的女警官。
她坐在駕駛座,唐千的正前方,似乎胡正在打電話。
唐樺……唐樺叫他好好跟著這個女警官,找到他的爸爸媽媽。她是……可以信任的人嗎?
唐千掙扎著想要引起她的注意,告知這個警官自己醒了。宋荊的車上沒有兒童座椅,所以她給這個六歲的孩子墊了個枕頭在旁邊,扣上安全帶,以小孩的體型正好能被束縛在其中。
小孩有些猶豫。可為什麽唐樺不直接讓他把東西交給宋荊呢?
宋警官是真的不會照顧小孩,這麽軟的抱枕都能硌著人就是鐵打的證據。擺放的位置雖然能和安全帶一起把唐千擠在原地,但確實是沒有絲毫的舒適性。
然而坐在前座的女警下一句話更讓他渾身發寒。
“……你不說話,我也不是沒有辦法。”宋荊的聲音冷冽,“我告訴你,即使你是我的頭兒,我也不會容許你頭腦發熱胡作非為。喜歡錢是吧?沒膽子殺了我就給我等著。等我找到證據,我會讓你好好的在監獄裡安享晚年,別跟我客氣。”
這是……什麽意思?
唐千原本還在掙扎的身體在那一瞬間僵住了。
“你知不知道你昧下的,也許是一個警員的命!”
聽見電話掛斷,六歲的唐千隻感覺到頭腦中一片混亂,甚至想不出這些話意味著什麽,只是牢牢的把它們記在心裡。他配合尋找到了自己父母的屍體,懵懂的回答著自己知道的三年前的一切,但對於最近發生的事——他已經無暇思考了。
當然,連宋荊也不會想得到,唐樺居然會膽大到把牽連著自己性命的秘密托付給一個六歲的孩子。更重要的是,所有人都以為一切已經結束了,有關於這個組織的一切。
沒有人去問,自然也沒有回答。
……除了唐千以外的所有人。
被唐樺用手銬綁在欄杆上的偷襲者是一個人,讓唐樺受傷的又是另外的一個人。
他們都不知所蹤。唐樺說,他之前並沒有殺人。
唐千並不是不知道唐樺和警察有所關聯,也不是站在犯罪組織的角度對警察的調查不屑一顧。讓他不肯暴露任何相關信息的,不僅僅是很久很久以前唐樺無心插柳的囑咐,更是那種不知所措的感覺,那樣血淋淋的教訓。
不要把自己的信任,寄托在他人的身上。
本來堅韌的男人神情痛苦,鮮血浸透衣衫,連呼吸都在重創之下變得破碎不堪的場景,逐漸成為他在昏沉中印象最為深刻的記憶,甚至超過了那一場第一次孤獨的遠行。
他不敢記起這個畫面,但也絕不想忘記自己的恐懼,因為那承載著一個人最後的托付。那是真相的索引,一個無法看到走出禁錮的通路,一個極其匆忙而不完整的交代。
這些重擔,全部落在一個當時僅有六歲,甚至到現在也尚未成年的孩子身上。
不知道誰是可信的,不知道該如何阻止不幸的發生,不知道到底怎麽做才能讓一切真正的回歸正軌,不留下任何遺憾。
他不知道該如何選擇,只會在一片漆黑當中茫然的前行,努力盡自己所能的還原一切可能的真相,然後小心翼翼的向前探索。
而越是了解,越是恐懼。
而現在的唐千,幾乎可以拚湊出完整的真相了。
“害他的人是我。”
每當他回憶起曾經發生過的事情,偶爾也會產生這樣的懷疑。而到現在,他已經可以完整的說出這句話了。
如果他沒有費盡心思打了那通電話,興許唐樺可以憑借自己的力量識破敵人的詭計,雖然一無所知,但起碼能夠在受襲擊以後,躲在安全的角落自己保全自己的性命。
而如果結局時這樣,就不會因為唐千意外的引狼入室而陰差陽錯的陷入另一場保護的鬥爭當中,乃至最後懷有數不清的疑慮,做出那個無可挽回的決定,返回致命的火場當中。
唐千明白,但不敢確認自己的明白。就像他曾經困惑,無法做出決定時一樣。
直到現在,他都尚存一絲希望,即使是明知道那是多麽不切實際的妄想。
然而,但凡他能夠像解決普通問題時一樣的理智冷靜,又怎麽會以為一個活生生存留在世界上的人,會平白無故的舍棄一切榮膺和功績,在整整十一年的時光裡銷聲匿跡呢?
無論如何,當他做出那個選擇的時刻,就注定了要導致這樣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