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道珠沉默。
她知道,長公主年輕時嫁的是王家家主,後來夫君戰死沙場,女兒又生病夭折,這才改嫁到崔家。
包括崔凌人在內,崔家的幾個孩子都不是長公主親生,然而長公主是何等人物,手段心計都很了得,哪怕是繼母,也仍舊把崔家幾個孩子治得服服帖帖,是崔家說一不二的當家主母。
長公主改嫁,仍舊能得到幸福。
可是,阿娘和長公主又怎能相提並論?
長公主的背後是皇族,但阿娘背後卻一無所有。
改嫁……
阿娘能改嫁給誰呢?
阿娘懦弱的性子,也注定了她不敢和離。
她明白阿娘的弱點,也理解阿娘的難處,既然阿娘沒有退路,那麽她願意成為阿娘的退路。
裴道珠抬起眼簾:“長公主還惦記著阿娘,是阿娘的福氣。只是人與人終究是不一樣的,對長公主而言如吃飯喝水般簡單的事,對我阿娘來說卻難如登天……但是,請長公主放心,阿娘的余生,我會負責。”
司馬寶妝看著她。
少女滿臉認真,眼睛裡藏著不服輸的倔強和意氣。
這樣堅定的眼神,她只在蕭家九郎身上見過……
司馬寶妝微微動容。
她見裴道珠渾身上下沒什麽首飾,不禁蹙眉。
她從發髻上取下一對鹿角金步搖:“本宮曾派人接濟過你阿娘,只是她不肯收本宮的東西。你如今正是該好好打扮的年紀,這對金步搖,你且收著。”
裴道珠雖然愛極了金銀珠寶,只是阿娘不肯接受舊友的接濟,她又怎麽能擅自接受。
她正要拒絕,司馬寶妝又道:“再過半個月就是花神節,花神是最要緊的角色,未免凌人發生意外,得找個替補才成。聽聞你的舞乃是建康一絕,就由你來做替補好了。若是到時候需要你救場,這對金步搖便是妝點花神的首飾,所以不必客氣,收著吧。”
替補……
裴道珠怔住。
她從未聽說過,花神還有替補的。
更何況崔凌人好好的,能發生什麽意外?
她望向長公主。
這雍容華貴的婦人,哪怕人至中年,也仍舊年輕貌美,細長的丹鳳眼透出皇族威嚴,瞳孔裡彌漫著她看不懂的幽深情緒。
裴道珠沉吟片刻,沒再拒絕。
長公主不僅送了金步搖,隨後又派人送了裴道珠一襲華裙。
枕星欣賞著掛在木施上的華裙,忍不住驚歎:“長公主待您真好,竟然送您這麽漂亮華貴的裙衫,不知得要多少銀錢!”
裴道珠撫摸衣料。
華衣純白,款式風雅,袖口的金線織花紋細密繁複栩栩如生,盛大的裙裾上刺繡著連綿不絕的金色寶相花,穿上它折腰而舞時,不知該是怎樣的風采。
她看得心癢。
想重跳那支《神弦歌》。
……
已是深夜。
星辰遍野,月色清幽。
有女郎還沒入睡,正在房中彈奏長琴,清遠的琴音從牆外傳來,泛起池塘水面粼粼波光,依稀倒映出一道窈窕纖妙的倩影。
“白石郎,臨江居。前導江伯後從魚……”
少女朱唇輕啟低聲吟唱,嗓音縹緲而高遠。
不遠處灌木叢後,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現在樹影之中。
蕭衡低聲:“仍舊沒有發現可疑的人?”
隨從苦惱:“所有花匠都一一排查過了,確實沒發現可疑之人。
這些天金梁園也很是寧靜,無法確定對方的目的究竟是什麽。” 蕭衡正思索案情,忽然聽見一陣歌聲。
“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他挑眉望去。
月色朦朧,柳絮似雪,水波如潮。
妙齡少女穿潔白風雅的裙裳,用一截紅繩簡單地束著曳地的發尾,裙裾從草地上拂過,玉指輕提裙裾時,露出腳下一雙烏青色木屐,因為沒穿羅襪的緣故,腳趾色如玉牙,毫無瑕疵。
“裴道珠?”
蕭衡輕聲。
裴道珠挽袖,猶抱琵琶般遮住半張臉,半點朱唇啟合間色如花瓣:“開門白水,側近橋梁。小姑所居,獨處無郎……”
她大袖輕曳,指挽蘭花,腰如細柳,最是那折腰後仰時的風情,宛如白雁掠過漫天大雪,似是建康城遙遠的長夜裡最欲最純的花妖。
她的歌喉極為動聽。
她的舞,美的灼傷人目。
天上人間,隻此一見。
蕭衡怔怔看著她。
他身後的隨從早已激動地熱淚盈眶,迫不及待地鼓起掌來,高聲喝彩道:“妙極!”
喝彩聲驚動了裴道珠。
她後退半步,看清楚了站在樹影裡的人是蕭衡主仆,立刻道:“深更半夜,九叔偷偷來我湘妃苑是要作甚?!若是傳出去壞了我的名聲,九叔要如何補償我?!”
蕭衡回過神。
站在池塘邊的妙齡少女,並非傳說裡的青溪神女,不過是裴道珠這個熱愛權財自私勢利的庸脂俗粉罷了。
可笑,他剛剛竟會被她的歌舞蠱惑。
他淡淡道:“這裡是發生命案的地方,我前來查案,你有什麽不高興的?若是不高興,大可搬出金梁園。”
裴道珠悄悄翻了個小白眼。
搬出去,當然是不可能搬出去的。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她換上一副乖巧的表情,矯揉造作道:“九叔說的什麽話,我剛剛只是一時情急罷了。您深夜辦案很是辛苦,若是不嫌棄,可以去我屋裡吃些茶點,當是我這晚輩孝敬您了。”
去她屋裡……
蕭衡掃了她一眼。
少女腰肢細軟身段極好,因為裙裳領口過於寬松,露出玉雕似的鎖骨,再往下,酥胸半遮半掩溝壑縱橫,像是在誘著人一親芳澤,她畢竟已是適婚的年紀了。
蕭衡的腦海中,無端掠過她剛剛唱的那支《神弦歌》。
小姑所居,獨處無郎……
片刻的失神過後,他挪開視線,面無表情道:“不必。金梁園才發生命案,到底是不安全的。你回屋,以後別在夜間獨自出來。”
裴道珠挑眉。
蕭玄策這廝……
是在關心她?
可真是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
她衝他一笑,嗓音更甜:“是,九叔。”
蕭衡目送她離去,沉吟著撚起佛珠。
雖然不喜裴道珠,但她的舞極妙。
陸子機所誇讚的“天上有地下無”,當真半點兒也不誇張。
若是讓她取代崔凌人為餌……
是否更容易引起那群人的注意?
月輪在北,天地無垠。
蕭衡深深望了眼遙遠的北方,才慢慢收回視線。
隨著他們主仆離開湘妃苑,池塘邊起了風。
春夜裡,花瓣飄零落木蕭蕭。
一道粗矮的人影,窩在樹葉茂密的枝椏上,直勾勾盯著裴道珠閨房的方向,呼吸急促而曖昧,嗓音沙啞低沉,透出濃烈的癡迷和瘋狂:“青溪神女呵……”
一朵白色的山茶花,在他手中被捏到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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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