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落地,廳堂落針可聞。
裴雲惜母女沒料到裴道珠竟然知道這些秘事,驚得合不攏嘴。
顧嫻提著茶壺手柄正要添茶,聞言一時發呆,茶水漫過瓷盞染濕了她的寬袖,她才回過神,臉色蒼白地迅速低頭,手忙腳亂地收拾桌面。
裴道珠面色淡淡。
這些事,不可能一直瞞著阿娘。
如今她手裡已有不少銀錢,建康城裡還置辦著宅院,就算阿娘和父親和離,她們母女也能過得很好,甚至比現在更好。
長痛不如短痛……
她想借著這個機會快刀斬亂麻,慫恿阿娘和離。
廳堂寂靜了很久,裴雲惜突然怪笑一聲。
她自知瞞不下去,於是譏諷道:“是我送的舞姬又如何?誰叫你娘過門這麽久,連個兒子都不會生?我父兄皆都戰死沙場,只剩一位哥哥,再不生個兒子,我裴家豈不是要斷子絕孫?我裴家四世三公十分顯赫,自打娶了你阿娘就開始衰敗,你阿娘真是個晦氣的女人!”
女子穿金戴銀錦衣高髻,看似高貴雍容,一張嘴卻惡毒至極。
顧嫻緊緊抿著嘴,不敢置信地注視她。
她萬萬沒想到,相交多年的小姑子,竟對自己如此怨恨!
她生性柔弱,一句歹話也說不出口。
她緊了緊雙手,眼尾逐漸泛紅,隻別過臉默默垂淚。
裴道珠見不得母親受委屈。
她面色不改,輕笑:“我阿娘沒過門的時候,裴家就已經隱隱有衰敗的跡象。至於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也是我阿父不爭氣的緣故。時運如此,與我阿娘何乾?姑母也是女子,竟然能說出這種話……但願將來表姐被婆家排擠嫌棄時,你也能風輕雲淡事不關己地講出這種話。”
“裴道珠!”
提及自己的掌上明珠,裴雲惜按捺不住怒意,猛然把茶盞擲在桌上。
裴道珠仍舊面帶笑容:“姑母這就坐不住了?既然坐不住,那就打道回府吧。我家廟小,容不下你這尊大佛。”
“你家?”
韋朝露突然開腔。
她插著腰,一副牙尖嘴利的模樣:“裴道珠,這裡可是裴府,等你阿娘被舅舅休棄,把你們母女掃地出門,這裡可就不是你家了!到時候你和阿娘淪落街頭變成無家可歸的乞丐,看你還猖狂什麽!”
裴道珠的儀態優雅矜貴:“不勞表姐費心。現在,滾出去。”
“滾出去”三個字,徹底激怒了裴雲惜母女。
兩人如同潑婦般罵了起來,可是罵了半天,顧嫻母女仍舊一個垂淚一個事不關己地吃茶,仿佛她們是兩隻聒噪的蛐蛐兒。
她們隻覺拳頭打在棉花上,又無力,又顯得自己丟人。
於是她們冷哼一聲,扭著腰肢罵罵咧咧地跨出門檻。
裴雲惜臨走前還不忘撂狠話:“明兒我就叫阿兄帶弄巧回家,這府裡,再沒有你們母女落腳的地兒!看你們得意什麽!”
尖細粗鄙的聲音漸行漸遠。
送走這兩尊瘟神,裴道珠才望向母親。
阿娘跪坐在地,不知在想什麽,雙眼放空地注視前方。
燭火映照在她的面頰上。
三十余歲的婦人,因為這些年沒有好好保養的緣故,和別家的貴夫人相比,眼尾已多出細紋,只是五官和輪廓依舊是美的,依稀能看出年少時的清麗嬌豔。
歲月在盡力地磨去她的美貌。
可她的舉止儀態,卻仍舊如少女般婉約優雅。
裴道珠無比清楚,阿娘是美的。
再嫁……
也不是不可能。
就算不嫁,她也能養阿娘一輩子。
她上前,輕輕擁住顧嫻:“阿娘……”
顧嫻靠在她的肩膀上。
她仍舊注視前方:“嫁過來之前,也曾懷著憧憬。新婚燕爾時,他也曾是文質彬彬溫文爾雅的少年郎。或許有過心動吧,只是那些心動,尚未被歲月熬成深愛,就被接踵而至的災難折磨得消失殆盡。”
柴米油鹽醬醋茶。
清高的人瞧不上俗世的銀錢,卻不知那些銀錢可以生生壓垮一個人的脊梁,讓只知道詩詞歌賦風花雪月的天真少女,變成庸庸碌碌充滿怨恨的深閨婦人。
裴道珠輕聲:“阿娘,與他和離吧?”
本就沒有愛意。
既然對方已經有了新歡,又何必再留下來受委屈?
顧嫻鼻尖發酸。
她闔上眼,與裴茂之這些年的過往,從新婚時的蜜裡調油到如今的相看兩厭,如走馬燈般在腦海中過了一遍。
從前總想著熬一日是一日,總想著得給阿難她們一個完整的家。
可是如今才發現,阿難她們……
當真需要這種支離破碎的家嗎?
她的小阿難是勇敢的,她敢無視世俗眼光自請歸家,敢對權傾朝野的蕭郡公說一聲不。
那麽她這當阿娘的,又怎麽能繼續怯懦繼續忍氣吞聲?
舞姬的出現,像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草,促使顧嫻做出了決定。
她的聲音出奇的平靜:“那就和離吧。”
裴道珠愣了愣,隨即欣喜。
她道:“阿娘與他和離,余生才有盼頭。”
她陪著顧嫻用過晚膳,又親自照顧她梳洗就寢。
等忙完這些,已是深夜。
她不肯睡覺,偷偷摸摸叫來寶屏齋的夥計們,打發他們把裴府庫房裡的東西全部搬到她的小宅院裡。
她給蕭衡做妾的這段時日,蕭家給了家裡不少貴重東西。
就連建康城的一些世家,為了攀關系也送了好些禮物。
翡翠的屏風,黃銅的古董擺件兒,前朝的字畫……
這些寶貝,有值錢的也有不值錢的,盡數堆積在庫房裡。
裴道珠是一件也不肯給裴茂之剩下,全部連夜悄悄地轉移走了。
唯恐吃虧,她翻進裴茂之的書房,連他私藏的幾千兩銀錢也盡數搜刮出來,一同送去了那處小宅院。
月色盈盈。
少女穿著茶白色的羅襦裙,溫婉端莊地站在簷下。
她獨自呢喃:“除了阿娘,還有康姨娘和兩個妹妹要養。這筆銀錢,就當是阿父給我們的贍養銀好了。至於那位舞姬和她肚子裡的孩子……阿父隻管問姑母要銀錢養著就是。”
少女的聲音清越溫柔,彎起的丹鳳眼裡藏著狡黠的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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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安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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