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道珠認真地凝視蕭衡。
他的眉宇間凝結著一團淡淡的青氣,比她所認識的蕭家九郎少了許多意氣風流,明明只是中年,卻像是一株垂垂老矣的蒼松。
而蕭衡沒有搭理老主持,只是抬手示意他出去。
寶殿寂靜,宮燭煌煌,彩色的佛幡和金身佛像,似乎也不能為今夜帶來絲毫暖意。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才走上前,親自點燃那盞長明燈。
長明燈就供奉在殿側。
他慢條斯理地在佛案前坐了,盯向那盞緩慢跳躍的燈火,可燈火卻像是點不亮他的雙眼,他眸色沉沉,看起來是那麽孤單落魄。
裴道珠的心口驟然一疼。
她在他身側落座,伸手覆在他的手背上,然而明明近在咫尺,卻根本觸碰不到。
蕭衡聲音沉緩,像是在對著長明燈說話:“當初年少,去城北沽酒,瞧見你就坐在酒肆裡。穿半舊的紅羅裙,鴉發烏黑蓬松,戴一朵鮮嫩明媚的芙蓉花,笑起來時比芙蓉還要嬌豔。人人都說裴家敗落,昔年豔絕建康的裴家女郎,如今不過是當壚賣酒的粗使丫頭,人人都可以踩上一腳。
“可是你把那些欺負你的人都罵了回去,哪有從前半分世家女郎的端莊模樣?我瞧著便覺稀罕,因此每隔三五日都要去你那兒買酒。”
他講著當年的故事,薄唇似乎終於帶上了一點溫度。
他慢慢道:“只是當時不明白何為喜愛,隻覺你是個有趣的女郎。朝中臣子推舉你作為美人前往北國侍奉元承,我思量著你聰慧果決,比其他世家女郎更適合做奸細,因此未曾阻攔。可是,可是……
“山一程,水一程,親自背著你過雪山時,我竟妄想那條通往洛陽的路永遠沒有盡頭。直到送完親離開洛陽,瞧見村野之間有人八抬大轎迎娶喜愛的娘子,我才恍然我這輩子錯過的是什麽。”
他眼眶泛紅,低低笑了起來:“到底是我負了你,阿難,阿難……”
他喚著這輩子未曾在她面前喚過的小字,像是疲憊到了極致,突然嘔出一口血。
血珠濺到了燈台和佛幡上。
除夕夜的山風驟然吹開寶殿的槅扇,隱約夾雜著山腳下百姓人家團圓的歡聲笑語,然而此間唯有攜裹著雪霰的刺骨寒意,呼嘯著奔湧而來。
燈火明明滅滅,滿殿佛幡招揚翻飛。
位高權重的男人就坐在長明燈後,玄衣黑裳雙鬢斑白,不可一世卻又蕭索孤絕。
他在燈下溘然長逝。
年僅四十五歲。
……
一朵金色燈花“啪”地炸了。
蕭家佛堂裡,裴道珠忽地醒來,猛然坐直了身子。
她臉色蒼白,怔怔望向那尊佛像。
剛剛的所見所聞,只是個夢嗎?
她惶恐地揉了揉額角。
夢境裡的絕望和孤獨猶如鋪天蓋地的海水,幾乎將那個男人徹底淹沒。
是夢境……
還是前世的結局?
裴道珠不敢想象,在她以為無助可憐的前世,曾有一個人那麽愛過自己。
她曾以為,前世的蕭衡,把她養在別苑不過是見色起意,卻不知他偷偷愛了那麽多年。
兩行清淚潸然滾落,她草草抬袖擦去,突然很想見蕭衡。
她起身,眼圈紅紅地踏出佛堂:“什麽時辰了?宮中可有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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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安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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