館驛閣樓上。
婢女綠衣奉上了一壺茶水,蔡琰接過,親手為林朝倒上一杯。
此時的蔡琰,眉眼溫婉,素手纖纖,舉手投足間,一副大家閨秀的模樣。
果然女人都是天生的演員,之前的不快好像根本不存在一般,蔡琰的待客之道也無可指摘,方方面面都符合禮製。
“林侯,請!”
蔡琰眉眼帶笑,卻又既有涵養的笑道。
再看林朝,一副危襟正坐的模樣,面色無喜無悲,看向蔡琰的目光清澈無比,只有單純對美好事物的欣賞。
頭上的大包雖然還是有些疼,但林朝認為自己不能丟份,遂強忍著疼痛裝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樣。目光隻瞥了一眼蔡琰後,便轉向窗外,一副臨窗聽雨的雅士模樣。
聽到蔡琰的聲音後,林朝好像剛從入定中醒來一般,連忙拱手道:“多謝蔡娘子!”
說罷,林朝這才端起了茶杯,淺嘗一口後馬上發出讚歎聲:
“好茶,蔡娘子好手藝!”
總之,二人都裝得很像,但也裝得很辛苦……
嚴格來說,這個時代的普遍飲品是酒,而不是茶。再者這個時代茶的喝法頗為複雜,裡面需要放的佐料甚多,並不是後世那種清茶。
古人崇尚德行禮法,這一點體現在方方面面。禮法即規矩,大到世間萬物,小到穿衣吃飯,都頗為講究,甚至連衣服左衽還是右衽都有嚴格的規范。
茶當然也不例外,煮茶的手續越是繁瑣,裡面放得佐料越多,就越能體現它蘊含的禮法價值。至少這是這個時代的普遍認知。
只是放了蔥薑香料的茶水,對林朝來說簡直難以入口,自然也就談不上好喝。
所以,這一聲誇讚,純粹是商業互吹而已。
“林侯過獎了。”
蔡琰笑不露齒道,完全滿足了這個時代的人對大家閨秀的所有幻想。
當然,見過她真實面目的林朝,肯定是不會被她迷惑的。
兩人一問一答後,再次進入了冷場階段。
林朝臉上帶著尷尬而又不失禮貌的笑容,腦中一直在思索著,如何將自己此行的目的宣之於口。
不得不說,蔡琰的彪悍的確也讓林朝松了口氣,原本的擔憂也少了很多。
這小娘皮心這麽大,縱然聽到退婚的消息,應當也不至於尋死覓活。
至於蔡琰,她心中也在思索。
傳說中的王佐之才林子初,竟是這般模樣,為人輕佻不說,更是毫無風度,居然與我一個弱女子一般見識,真是人不可貌相。
現在倒是裝成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不過沒關系,我已經知道了你的真實面目。
一念及此,蔡琰又想起昔年父親對自己的教導:一個人的才能,與其人的私德並無衝突。
太祖高皇帝為人貪杯好色,下流卑鄙,但這絲毫不影響他知人善用,最終一統天下。
眼前的林子初,大概也是這種極有才能,卻私德敗壞之人吧。
老天真是無眼,居然將這一身才華生在這麽一個氣量狹小之人身上。
雖然是第一次見面,但蔡琰心中已經給林朝定了性——一個有才的混蛋!
半晌後,場中的氣氛又變得微妙起來,一絲名為尷尬的氣息再度充斥在兩人之間。
林朝輕咳兩聲,最終還是決定表達的委婉一些。
“蔡娘子,某此來卻是有一件要事。”林朝開口笑道,“蔡娘子可知,某遣呂將軍請你來徐州所謂何事?”
聞言,蔡琰原本活潑的心思一下又變得低沉起來。
果然,這林子初是替劉使君來提親的。
只是眼下父親不在此處,他直接說與我聽,是不是有些不合規矩。
想著,蔡琰便點了點頭道:“此事……家父曾與小女子說過,只是家父尚未歸來,小女子亦不敢擅作主張。”
你知道就好,那就可以打開天窗說亮話了。
林朝笑道:“娘子誤會了,某此來並非為了婚事,而是另有一事想讓娘子知曉……”
在蔡琰疑惑不解的目光中,林朝緩緩開口道:“娘子與玄德公的婚事,因為一些別的緣由……此事,就此作罷。”
蔡琰:“???”
什麽情況,聽他林子初的意思,劉玄德要悔婚?
他憑什麽不願意娶我!
我哪裡配不上他了!
雖然嫁給劉備這事蔡琰說不上歡喜,但你公然悔婚這就有點過了吧。這不僅關系到蔡琰的清白,更關乎蔡邕的名聲!
世人敬仰的一代大儒,誅殺董賊的大功臣,女兒更是手刃董賊的女英雄,居然就這麽被人如棄敝履的嫌棄了!
這樣是傳出去,父女二人以後還要不要見人了!
而且,不是你林子初主動向父親提親的嗎,你憑什麽反悔!
想到這裡,蔡琰感覺自己血壓飆升,因過於羞憤,整個人都開始顫抖起來,雪白乾淨的俏臉瞬間又變紅了。
但她終究是聰慧女子,心知以劉備現在的地位,娶不娶自己,也只是一句話的事。自己父女隻得逆來順受,能派林子初前來向自己說明,已經是給足顏面了。
罷了,不嫁給他劉玄德,也未必是一件壞事。
短短片刻間,蔡琰心中已經經歷了漫長的心路歷程,從傷心失望憤怒,到淡然平靜……甚至還松了口氣。
但林朝哪裡知道這些,他見蔡琰有些激動,整個人立即警覺起來,生怕蔡琰忽然暴起給自己來一下,畢竟那把焦尾琴現在就在桌子上。
“蔡娘子勿急,此事全是在下的錯。娘子放心,待令尊歸來之時,在下定然登門謝罪!所幸娘子與玄德公之婚約並未宣之於眾,此事作罷,亦不會損傷娘子清白!”
林朝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見蔡琰面色逐漸平靜,這才放下心來,額頭上已有冷汗滑落。
好險,幸虧自己嘴快,不然被這小娘皮用琴砸一下,指定涼涼!
雖然心中沒有怨言,但蔡琰聰慧無比,當然知道自己此時該扮演的角色,遂裝出一副泫然欲泣的傷心模樣。
“林侯不必自責,小女子聽憑玄德公與林侯吩咐就是。”
女人都是天生的演員,這一副神情黯然,面色哀怨的模樣,看得林朝心生不忍。
此女終究是無辜的,如此對待她,倒是有些殘忍了。只是劉備那邊已經有了決斷,林朝也無可奈何。
“娘子,此事是某對不住你。”林朝開口安慰道,“作為補償,某可以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滿足娘子一個請求,也算是聊表歉意之情。”
蔡琰本來都心甘情願的接受了這個結果,忽然聽到林朝這句話,心思頓時活絡起來。
林子初雖然私德不堪,倒也不是壞人。
蔡琰想著,一對大眼珠子轉得飛快,在思索著要些什麽好處才是。
終究是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縱然飽讀詩書,城府還是淺了些,這一絲歡快的情緒立馬被林朝捕捉到了。
望著眼中帶有一絲竊喜的蔡琰,林朝腦中緩緩冒出一個問號。
自己該不會……被這小娘皮給算計了吧!
對面,蔡琰卻已經想好了,連忙收拾了臉色,又回到之前那副黯然神傷的模樣,站起來對著林朝恭敬一禮,開口道:“林侯,小女子自知命薄,也不敢有什麽奢望,只是有個不情之請,還望林侯垂憐……”
聽完蔡琰的請求後,林朝驚得眼皮直跳,心中直呼好家夥。
好吧,自己果然是被這小娘皮給算計了!
……
泰山郡,般陽縣。
自去年管亥率軍攻打泰山以來,般陽縣作為首當其衝的軍事要地,呂虔率軍五千,與徐盛在此駐守。
雙方經過數月鏖戰,青州黃巾損失慘重的同時,也給呂虔帶來沉重的壓力,城牆都快被打爛了,徐盛更是身受重傷。
待青州黃巾退去,呂虔率軍回轉徐州休整時,前來換防的軍隊,正是由張遼率領的兩萬大軍,副將由徐榮與孫康擔任。
般陽令羊衜因父喪而回鄉守孝,所以眼下的般陽,軍政大事都落到了張遼頭上。
戰爭可以幾月之內就結束,但戰爭帶來的創傷,卻不能數月間消弭。正如張遼眼前的城牆一樣,盡管他到任之後,已經命麾下士卒修補,但短期內想要取得成效是不可能的。
般陽百姓去年攻戰數月,毀家紆難者不盡其數,男子死者十之八九,眼下城中陰盛陽衰,青壯年男子所剩無幾,應付農事都有些艱難,因此張遼也不敢再征發徭役,讓百姓來修築城牆。
雨還在下,張遼站在城樓上任由春雨迎面,臉色望著不遠處剛修築好的城牆,卻因雨水衝擊而再度毀壞,眼中露出一絲擔憂。
臨來之時,劉備曾單獨設宴款待張遼。
席間,劉備拉著張遼的手,語重心長道:“文遠,你可知道某為何派你去駐守般陽?”
張遼趕緊搖了搖頭道:“主公心思,遼不敢妄自猜測,但凡主公有令,遼必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這番回答四平八穩,但劉備卻不是很滿意,遂笑罵道:“文遠,某非猜忌之主,你又何必如此推脫。”
聞言,張遼也笑了:“主公,遼知錯了。”
若說張遼是匹千裡馬,林朝便是伯樂,可真正對他有知遇之恩的,還是劉備。
去歲解泰山之圍時,林朝提議讓張遼為先鋒,當時徐州眾臣都覺得不合適,畢竟張遼並非劉備的元從舊部,本身征戰經驗也不豐富,而且年紀輕輕,用他深入敵後,怎麽看都有些冒險。
關鍵時刻,是劉備力排眾議,才為張遼爭取了建功立業的機會。
不管是出於對林朝的信任,還是對張遼的喜愛,總之劉備相信,張遼絕對不會辜負自己的期望。
事實證明,張遼也的確不負所望,所戰皆破,更是與郭嘉、徐晃會師後,直接斬殺了昌豨,擊敗了孫觀的大軍。
張遼很感激劉備能給自己這次機會,自此對劉備死心塌地,忠心程度不說比肩關張,至少也是劉備的忠實擁護者。
主公以國士待我,遼必以國士報之!
就在張遼心中感動的時候,劉備又開口了:“去歲征討董賊,某卻命文遠留守徐州,因此未有半分功勞,文遠心中不會怪某吧。”
聞言,張遼急了,急忙表態道:“主公何出此言,徐州乃主公後防重鎮,能留守徐州,自是遼之榮幸!”
“文遠能理解某的苦心就好。”劉備笑道,同時又伸手拉著張遼坐下,繼續說道:“般陽乃泰山門戶,去歲曾遭黃巾余孽襲擊,幸得呂將軍奮力拚殺,方才保住城池。如今時進二月,春日將近,青黃不接之時,某擔心青州黃巾余孽會襲擊泰山,所以才讓你率軍前往般陽駐守。”
聞言,張遼馬上站起來抱拳道:“主公放心,但有遼在一日,絕不讓賊子踏入泰山半步!”
“文遠不必如此慎重, 青州黃巾余孽也未必襲擊泰山,讓你率軍前往,只是提前防范而已。”劉備笑道,“再者,前日內府公議,子初的意思是,咱們下一步便要攻伐青州,平滅黃巾余孽。所以文遠此去,某予你兩萬大軍,守住泰山的同時,不妨打探一番青州的動向,為日後兵發青州做準備。”
說著,劉備左右看了看,才放低了聲音,繼續說道:“子初曾私下對某言,文遠之才,不弱雲長,足可稱諸將之首。此言某亦甚為讚同,所以才把這一樁難事交於文遠,望文遠勿失我望……”
劉備的話言猶在耳,張遼心中感動的同時,也暗暗發誓。
得玄德公為主,某何其幸也!
“傳某將領,雨一停便即可修築城池,不得有片刻懈怠!月底之前,務必要將城池修築完整!”
身後,傳令官一抱拳應道:
“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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