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巷中。
王凌望著甄府門前的陣仗,嘴角露出了一絲得意的冷笑。
“這甄儼倒是有些急智,知道提前調了些兵卒來保護自己,不然此刻早已身首異處。”
旁邊的司馬朗倒是微微皺了皺眉頭,開口道:“彥雲兄,使讀書人威逼甄氏,迫他交出製造新紙之權即可,又何必取其性命,他畢竟是林子初的內兄。我等初來乍到,眼下根基未穩,若是惹怒了林子初,恐怕不好收場……”
“他林子初又非洪水猛獸,伯達兄為何如婦人一般膽小!”
“非是某膽怯,實在是林子初歷來行事,手段變幻莫測,並非好相與之輩。”
“那是因為他之前沒有遇到某!”
王凌滿臉不屑道:“世人皆言他林子初有神鬼莫測之能,但某自入徐州以來所見所聞,卻是名不副實,足可見天下虛名之輩何其多也。再者,他安喜林氏此前汲汲無名,林子初不過是更早追隨劉玄德,才僥幸竊居高位,其人胸無良謀,可謂碌碌小人矣。”
見王凌如此狂傲,司馬朗搖頭歎息道:“彥雲兄,還是莫要小覷天下英雄,林子初久負盛名,又豈能沒有些手段。”
“哼,有手段盡管使出來便是!”王凌冷笑道,“此番某不僅要威逼甄氏,更要將甄儼當街誅殺,先斷他林子初一臂再說,看他能奈我何。有本事便將這些讀書人全部砍殺,便等若自絕於天下士子面前。”
這番話說得言之鑿鑿,擲地有聲,連司馬朗都被震驚了。
他震驚的是,王凌何來的勇氣敢如此狂妄。
此人如此不知進退,恐怕終將有禍。
司馬朗心中感歎一聲,卻是沒有再言語。
政治訴求,向來是達成目的就好,可王凌張口閉口都是對林朝的仇視。如此感情用事,司馬朗自然有些看不上他。
而此刻的甄府門前,言語的衝突終究達到了頂點。
甄儼爭辯到聲嘶力竭,卻始終不可能說服一群來找茬的人,遂不再言語,隻令三百士卒將自己團團圍住,以防這些人暴起衝向自己。
可這些讀書人的目的就是甄儼本人,又豈會因為有三百士卒保護就善罷甘休。
心中一旦種下了有恃無恐的種子,人就容易肆無忌憚。
正如眼下一般,人群中不知誰一聲高喝,一眾讀書人竟真敢手持利刃衝了上去,就要當街砍殺甄儼。
至於甄儼身邊的三百士卒,根本就沒被他們放在眼裡,他們也不認為這些大頭兵敢真的出手傷害自己。
一群匹夫而已,難道還敢對自己等人動手不成?
只可惜,他們的如意算盤終究沒能打響。
林朝的調令一出,軍機府給甄儼安排的護衛,皆是真正的軍中精銳。
他們收到的命令是保護甄儼,那眼前這些衝上來想殺甄儼的讀書人,就是他們的敵人。
對於已經出手的敵人,他們的應對策略只有一個字。
殺!
利刃出鞘,人頭落地!
率先衝上前的幾個讀書人還沒來得及反應,便已經身首異處。
人頭順著台階滾落,鮮血瞬間浸染了腳下的大地。
這些讀書人見士卒真敢拔劍殺人,心中又是驚懼,又是憤怒。
恰逢此時,人群中又響起了幾道聲音。
“跟他們拚了,殺上去!”
頓時,憤怒壓過了驚懼,一眾讀書人手持利刃衝了上去。
但這三百士卒皆久經沙場,又哪裡會怕,當即不退反進,與讀書人廝殺在了一起。
一場流血衝突,就此展開。
雙方開打不到一刻鍾的時間,這群讀書人被殺得節節敗退,地上人頭滾滾,眼看即將撐不住之時,後方卻響起了一聲高喝。
“住手,通通住手!”
關鍵時刻,荀彧終於率軍趕到。
可此時雙方已經殺紅了眼,哪有人會聽他的。
“住手,再不住手者,立斬不饒!”
趙雲拔劍在手,同時一聲暴喝,聲音比荀彧之前的呼喊大了好幾倍,清晰傳入了在場每個人的耳中。
廝殺雙方這才反應過來,扭頭看著荀彧已經他身後趙雲帶領的數千兵馬,這才默默放下了手中的武器。
可此時地上的屍首,已經不下於一百具,鮮血順著街道流淌,一直蔓延到了荀彧腳下。
望見這一幕,就算以荀彧的修養,也被氣得面色鐵青,渾身顫抖,整個人眼中滿是殺意。
這裡可是郯縣,徐州的政治中心,今日卻數百人當街械鬥,而且還死了這麽多人……
一念及此,荀彧便止不住心中的憤怒。
那些世家,果真該死!
荀彧一指面前械鬥的雙方,冷聲道:“子龍將軍,將這些人全部帶下去,留待刑部一一審訊!”
“遵命!”
趙雲抱拳應命,隨後便令士卒將其全部拿下。
這次雙方都沒有再抵抗,而是乖乖被趙雲麾下的士卒捆綁帶走。
至於甄儼,雖然是苦主,但也要跟著走一遭刑部大獄。只是免去了綁縛之苦,由妹夫趙雲親自帶走,享受了一把vip的待遇。
鬧事的雙方雖然抓住了,但麻煩的事情才剛剛開始。
荀彧望著腳下還在流淌的鮮血,眉頭已經快要皺成了一團。
“兄長,這些屍首該如何處置?”
荀諶開口問道。
“使人將其拚好,先不要下葬,等事情處理完再說。”荀彧深吸了一口氣,“某先回內府,你去召集各部尚書,共同商討如何處置此事。”
“唯!”
荀諶先是答應了一聲,繼而又開口道:“兄長,此事要不要稟報子初?”
“不,不用。子初若是想插手,他自會來。若他不想插手,咱們告訴他也是無用。”
荀彧說罷,便轉身離去。
暗巷中。
王凌見一場紛爭被荀彧平息,反而搖頭歎息道:“可惜沒能殺了那甄儼。”
“不過目的已經達到。”司馬朗開口道,“出了如此大事,荀文若必然要召集群臣商討此事。彥雲兄,咱們速速趕回政務堂。”
王凌嗤笑道:“倒是不必著急,伯達兄以為他荀文若不知此事誰咱們做的?既然彼此心照不宣,咱們快走慢走,又有何區別。”
……
政務堂中。
荀彧召集眾人後,也沒有繞彎子,直接將今日發生的事情講述了一遍,並且將傷亡數字一並公之於眾,最後就如何處理此事開始詢問眾人的意見。
“士卒傷亡五十人有余,士子傷亡近百人?”
身為刑部尚書的沮授聽完之後,當即站起來滿臉震驚道。
“不錯。”荀彧點了點頭道,“若非某及時趕到,恐怕傷亡數字還會繼續增大。但眼下不是討論傷亡的時候,應當盡快拿出辦法,來平息此事。”
田豐起身,先是冷笑著看了一眼王允,隨後開口道:“有什麽好平息的,這些士子聚眾圍堵朝廷命官府邸不說,竟還敢持械傷人,公然對抗軍隊,渾然沒把州府放在眼裡,簡直是無法無天。
依律當盡數斬首,以儆效尤!”
此言一出,眾人都沉默了。
田元皓,你還真敢說!
真要一次性處死數百名讀書人,你讓天下讀書人怎麽看,怎麽想?
雖然律法沒有明言,但這個時代有著自己的潛規則。讀書人這個群體,基本算得是官員預備役,始終是擁有一些特權的。
這些讀書人寒窗苦讀十數載,為得就是這點特權。
如今將他們全部斬首正法,固然是賞罰分明,但從此劉備也就失了天下讀書人之心。
而且自漢代開國數百年以來,可從沒有一舉斬殺數百名讀書人的先例,無論再大的罪過,都沒有這樣乾過。
這個時代,一位讀書人不僅僅是一家的希望,更有可能整個宗族的希望,是他們光耀門楣,封妻蔭子的唯一可能。
就算是朝廷,也都將讀書人當成寶貝看待。因為天子始終要靠這群讀書人治理國家,管理百姓。
如此重要之人,你想像噶韭菜一樣斬殺數百人,屆時必然會引起動蕩。
而這個動蕩的代價,是任何人都不願意承受的。
所以對於田豐的提議,眾人都搖頭歎息,沉默不言。
荀彧見眾人都沉默了,便繼續開口道:“諸位皆飽學之士,如今數百士子仍在獄中,還望諸位思一良策,穩妥解決此事。”
眾人還是沉默,卻都開始皺起了眉頭開始冥思苦想。
片刻後,身為刑部尚書的沮授開口道:“畢竟涉及數百名士子,某以為此事不可聲張,更不能大張旗鼓的處置。為今之計,只有盡力安撫那些士子,以求息事寧人。”
說實話,這場甄府門前的械鬥,雙方死傷加一起也不到兩百人。
若是放在戰爭時期,這個數字小到可以忽略不計,半朵浪花也掀不起來。
但此處畢竟是郯縣,又涉及數百位讀書人,所以才變得棘手起來。
倒不是說沮授不敢誅殺這些讀書人,也不是他想和稀泥,只是他心中清楚,這件事情的背後,其實就是以王允為首的世家搞得鬼。
而從林朝之前對這些世家的態度來看,擺明了是要姑息養奸,先穩過這段時間再說,所以沮授才會提出這個方案。
與其說荀彧召集眾人是商議對策,倒不如說是和王允、司馬防等人來一場討價還價。
“安撫也可,只是該如何安撫?”
荀彧看似是在問沮授,但目光從始至終都放在了王允身上。
沮授思索片刻,又開口說道:“自是雙方皆不作處罰,各自歸家。至於衝突中被殺之人……也由州府一並撫恤,料理身後事。”
聽罷,荀彧遲疑了片刻,便點了點頭。
事是士子挑起來的,如今不作處罰,已經是州府寬仁大度,這個結果他們應該也能接受。
可誰知就在此時,一直沒有說話的王允卻是一聲長歎。
“老夫之前就說過,這等承載聖賢之道的新紙,斷然不可掌控於商賈之手,理當收歸官營,不然便會生亂。如今看來,卻是老夫所料不錯。眼下禍已造成,即便不處罰,怕是也難能息事寧人。”
聞言,田豐和荀諶皆是面皮一陣抽搐,胸中的怒意直衝天靈。
這老匹夫,果真比林子初還要無恥!
事明明是他挑起來的,眼下卻扮坐一副憂國憂民的模樣,當真是無恥之尤!
荀彧也差點被氣笑了,望向王允的目光中除了不屑,更多了幾分鄙夷。
用別人的性命,來成全自己的意圖,果真不當人子。
“那依王公之間,當如何處置?”
王允既然擺出這麽大的陣仗,那必然有自己的圖謀。生氣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所以荀彧還是耐著性子問道,想讓王允開出自己的價碼。
王允直接忽略了眾人的目光,緩緩開口道:“諸位,這些士子終究是國之棟梁,咱們大漢未來的希望,如今折損百人之多,不給他們一個交代,又如何能平息眾怒?
更何況此番乃是因甄府丞發賣新紙不公,才致使此等禍端。所以老夫以為,新紙當收歸官營,再適當補給這些士子些許,如此方可平息此事。”
老匹夫,繞了半天,你還是打新紙的主意!
田豐心中冷笑不已,口中卻說道:“敢問王尚書,新紙收歸官營,由哪個衙門掌管?”
王允笑道:“此等承載聖賢之道的東西,自然該由禮部掌管。”
直到這一刻,王允才終於圖窮匕見,透露出了自己真正的目的!
任由新紙繼續發賣, 早晚會普及天下。
一旦抄錄變得容易,屆時世家引以為傲的家學,以及家中先祖對聖賢之道的批注,他們在在這世上安身立命的本錢,最多幾十年,一兩代人便會消耗殆盡。
這才是以王允為首的世家,所萬萬不能接受的結果。
此番費盡心思,乃至不惜消耗數百名士子,也正是為了這新紙。
一旦新紙的製造權歸屬禮部,也就等於到了他王允的手中。屆時他完全可以再找一個名義,讓新紙不能流通,正如當年的蔡侯紙一樣。
如此,世家的地位得以保存,他們的勢力能夠延續,地位依舊高高在上!
嘴上全是仁義道德,聖賢之道,心中卻是蠅營狗苟,自私自利。
如此虛偽的嘴臉,導致王允話音剛剛落下之時,內府中便爆發了一陣議論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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