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老爺在老家當地,是個不大不小的人物。
家裡有近千畝良田坡地,還有榨油坊,兩個鋪面,日子過得很紅火。
結果北榮打來了。
他只能帶上妻兒老小,卷了金銀細軟,一切值錢的能帶走的東西,跟隨大部隊開始逃難。
一開始他是想去河東,嶽父家就在河東。
後來又聽說京城在收容難民,有吃有喝還有活乾。
而且河東也不安全。
聽人說,北榮隨時都有可能打過去。
最重要的是,嶽父家,已經是大舅子當家做主。他們一家老小,十來口人逃難過去,怕是要遭人白眼。
曹老爺經過一番權衡,為性命計,為家產計,他決定跟隨大部隊繼續南下,來到京城難民安置點,在窩棚區安頓下來。
窩棚區條件很差,只能保證基本的吃喝住宿。
曹老爺住的很憋屈。
但是他仍然堅持住在窩棚區。
為什麽?
當然是為了省錢。
有白住的地方,為什麽要花錢租房住?
租房不要錢嗎?吃飯不要錢嗎?
逃難出來,身上帶的銀錢,是為了以防萬一,也是為了將來東山再起,不是為了享受。
而且一家大小,如果租房住,肯定不止租一間,至少得租三間。
租了房子就得置辦一點家當,比如煮飯用的煤爐,炊具,碗筷等等。
但是在今天……
剛剛,兩個繡衣衛抓住隨地大小便的人,一番不客氣的言辭,整個過程曹老爺一家全都看在眼裡。
因為他們一家住的窩棚就在附近。
兩個繡衣衛離去,人群散去。
曹老爺呵斥妻兒老小,回自家窩棚。
他臉色很難看。
回到窩棚,一家老小十來口人都看著他。
每個人都憋了一肚子的話,可是沒人敢率先開口。
曹老爺在家裡,有著至高無上的權威,無人敢挑戰。
氣氛沉悶。
還是他妻子曹許氏打破了沉默。
“當家的,真的會發生疫病嗎?”
長子小聲嘀咕,“這麽多人住在窩棚區,吃喝拉撒,我覺著發生疫病是遲早的事情。”
“那怎麽辦?”曹許氏一聲驚呼。
全家人都望著曹老爺,等著曹老爺做決定。
曹老爺也是愁眉不展。
“幾萬人住在窩棚區,朝廷不能不管。”
“朝廷有在管啊!我們每天吃的,喝的,都是朝廷免費供應。窩棚都是安置點的人給修的。”
說實話,難民安置點的窩棚,比起當年南城門外流民窩棚好多了。
當年,流民窩棚,都是流民自己就地取材搭建,亂七八糟,歪歪扭扭,漏風漏雨,隨時都有可能垮掉。
難民安置點的窩棚,全是統一設計,統一搭建。使用毛竹和曬乾的稻草麥稈,結實耐用,拆卸方便。
就是不透風。
天氣一暖和,各種蟲子都鑽了出來。
據說是因為窩棚區建得倉促,沒有足夠的時間將地面烤乾。
為了節省時間,只能直接就在地面上開始建造窩棚。
潮濕的地面,加上稻草麥稈,最容易滋生各種蟲子。
啪!
曹家大兒媳一巴掌打在孩子的腿上,驚動了一屋子的人。
全家人都盯著她。
尤其是曹老爺,雙目噴火。
大兒媳又委屈又畏懼,攤開手,手上有綠色的汙跡,“有蟲子在大寶腿上爬。”
曹許氏剜了眼兒媳婦,攪家精。
曹家大兒子小心翼翼地說道:“爹,天氣漸漸熱起來。等到了夏天,這窩棚區的味道……繡衣衛說的話,不無道理。萬一發生疫病,我們一大家子人,難道都要死在這裡?兒子聽說,一旦發生疫病,不管有沒有感染,統統關起來,不準一個人離開。”
曹許氏嚇得發出一聲驚叫,“當家的,家裡的田,房子,鋪子……我們一家人可不能死在這裡啊。”
曹家大兒子又說道:“兒子聽說官道那邊的水泥房,隻住了幾千人,那邊特別乾淨,路面都鋪上了水泥。還開著各種店鋪。兒子有力氣有技術,給兒子一點錢,兒子就能將榨油坊開起來。榨出來的油,可以直接賣給安置點的人。有了榨油坊,我們一家就有了收入,不用擔心坐吃山空。”
曹許氏連連點頭,“當家的,老大說的有道理啊。住在窩棚,不是長久之計。萬一這仗打個三五年都打不完,如何是好?難道要在窩棚區住三五年嗎?”
全家人都眼巴巴地看著曹老爺。
曹老爺下意識的捏了捏腰間,棉襖裡面藏著金銀細軟。
在全家人期盼的目光下,他宣布:“老大去官道那一邊找房子,只能租兩間。全家擠著住。”
兩間屋,哪裡住得下?
兒媳婦偷偷表達不滿。
曹家大兒子卻急忙答應下來,生怕晚了,自家老爹又改變了主意。
“再打聽打聽有什麽營生。一家老小,總不能指望著那點金銀細軟坐吃山空。下苦力也好,開榨油坊也好,老大媳婦去軍服廠做針線活也好,總之,要有一個營生。醜話我先說在前頭,除掉房租,我不會再陶一文錢。吃喝的錢,全靠你們自己掙。掙不到錢,那就餓肚子。”
不管將來會不會餓肚子,能搬出窩棚區,住進寬敞明亮的水泥房,都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
曹家大兒子起身,“我去租房子。”
大兒媳興奮道:“我來收拾行李。”
當天,曹家就租好兩間大單間。
曹家大兒子租房子的時候,耍了個小心眼。
他也是租房子的時候才知道,單間原來還分面積大小。
小的如窩棚那麽大一點,按下一張床,一個櫃,一個桌,剩下的面積連轉個身都困難。
大單間,足有三四個窩棚那麽大。
既然老爹出房租,又隻給租兩間,當然是租最大面積的單間。
當天傍晚,一家人做了登記,大夫檢查確定沒有病症,順順利利搬進了水泥房。
一排排水泥房,全是二層小樓,獨門獨院。
每一套二層小樓,都自帶廚房茅廁和浴室,同窩棚區的條件比起來,猶如奢華豪宅。
曹家全家人都很滿意水泥房的條件,唯獨曹老爺陰沉著一張臉。
因為房租超出了他的預期。
他以為一個單間一個月只要一百文。
然而,他們租的單間,一個月要四百五十文。兩間就是九百文。
一個月光是租房,就要花去將近一兩銀子,曹老爺心疼得心口一抽一抽的痛。
一兩銀子,他得賣多少糧食,才能賺回來啊。
敗家子!
就知道花錢。
他將自己的錢鎖在箱籠裡,鑰匙貼身放著。
從今以後,除了房租,讓他陶一文錢出來都是妄想。
……
趙民發和黃去病,一個代表四海,一個代表少府。
為了安置難民,兩個人每日忙得腳不沾地,嘴角起泡。
天黑了,一天又過去了。
終於可以坐下來,放松放松。
吃一口飯,刺激到嘴裡的水泡,痛得黃去病齜牙咧嘴,直呼受不了。
趙民發見狀,哈哈一笑。
“黃公子要是受不了苦,不如回文青書局,或是讓少府另外派人過來。”
“呸!”
黃去病噴了一口清水。
“誰說本公子吃不了苦?”
趙民發一邊吃著飯,一邊翻著問題匯總表。
他對黃去病說道:“黃公子最好吃點,要不然半夜餓醒睡不著,明兒可沒力氣做事。”
黃去病嘴角都是水泡,吃飯猶如受刑。
他知道不吃不行。
只能忍著痛,勉強吃了幾口。
趙民發吃得很快,不管嘴裡多痛,身上多疲憊,他都不會錯過任何一餐,而且會將飯菜吃得乾乾淨淨。
小時候吃不飽的經歷太深刻。
以至於食物擺在面前,不吃完總有一種罪惡感。
他飛快地吃完最後幾口,然後拿著問題匯總表,對黃去病說道:“三個緊急問題。一是要多建茅廁,二是要多建水井。第三,我建議強製所有難民學習衛生安全須知。”
黃去病喝著涼水,冷卻嘴裡的痛感,一邊問道:“出了什麽事?”
趙民發說道:“因為用水問題, 爭吵打架,每日都頻繁發生,而且有越演越烈的趨勢。再不控制,很可能發生地域性的大規模械鬥。另外,隨地大小便的問題越來越嚴重。據反映,茅廁數量供不應求,排隊時間過長,很多人直接就地解決。”
黃去病點點頭,“那就多建水井,多挖茅廁。”
趙民發繼續說道:“很多難民,腦子裡根本沒有講衛生的想法。總認為,不是自己家裡,就可以隨便亂來。現在是春天,天氣不熱還不嚴重。等到夏天,還是這樣的話,極有可能發生疫病。
還有,喝生水的人很多。大夫說,目前已經出現腹瀉腹痛的病患。不加以控制的話,會有越來越多的人出現腹瀉腹痛,進而引發疫病。”
黃去病表情嚴肅,“看來之前我們還是太過心慈手軟。繡衣衛人手不足,只能靠我們自己。趙公公,你能否從四海調一批護衛過來,最好是曾在新民縣流民窩棚區乾過的那幫人,他們經驗豐富,知道怎麽管教難民。我也會從公主府調一批侍衛幫忙。”
趙民發很乾脆,“今晚我會連夜趕去曉築,請示夫人。爭取多調點人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