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東宮群殿之一的少安殿,還亮著燈火。
簡室內,榻上擺著一張棋盤,太子妃跪坐於前,手執黑子,猶豫不定。
在她對面,與她對弈之人,正是消失許久的方少監。
方少監被通緝後,先是藏於城內一處布莊,如今又藏於東宮。
他見太子妃孫氏猶豫不定,於是出言提醒,“當斷則斷,做事切忌瞻前顧後。”
太子妃孫氏輕聲一笑,落下黑子,“深思熟慮,方能走穩每一步。”
方少監意有所指,“時機稍縱即逝。深思熟慮固然好,然而臨危應變卻也少不了。”
太子妃孫氏笑道:“方少監說的是。那你說,這時機可好?”
這話似是指棋局,又似另有所指。
方少監執白子,乾脆利落落下一子,然後說道:“時機還不到。”
太子妃孫氏挑眉,似乎有些不滿。
她說道:“小卒已死,正該乘勝追擊。”
方少監冷冷一笑,“小卒雖死,然而小卒背後的人並非沒有還手之力。這個時候貿然進攻,當心被反噬。”
太子妃孫氏皺眉深思,“盜墓,私鑄錢幣二事,足以拉下一串的人。”
“但不足以拉下王者。”方少監擲地有聲地說道。
太子妃孫氏冷哼一聲,“寧王使間,藏於東宮數十年。一招發難,差點置太子於死地。此仇豈能不報?”
方少監似笑非笑地看著太子妃孫氏,“若非咱家提醒,娘娘同太子殿下如今還被蒙在鼓裡,每日與毒藥相伴。
以太子殿下的身體,很快就會暴病而亡。幸虧咱家及時發現蹊蹺,救了太子一命。
之後關於湖陽公主同駙馬私鑄錢幣,盜墓,皆是咱家告知娘娘。
也是咱家暗中安排,打了寧王一個措手不及。一樁樁一件件,咱家為東宮做了這麽多,娘娘依舊信不過咱家嗎?”
太子妃孫氏瞬間笑了起來,表情格外真誠,“方少監誤會,本宮若是不信你,又豈會按照你的計劃行事。本宮只是不甘心看著寧王逍遙法外。”
方少監突然壓低聲音,“娘娘可還記得,上一次咱家同你說過的那些話?”
太子妃孫氏臉色劇變,“那些話休要再提。”
方少監笑了笑,“不行非常手段,辦不成非常事。放眼整個天下,寧王也只是棋盤上一棋子。娘娘該將目光對準真正的王者,天子!”
“你放肆!”太子妃孫氏驚懼不已,幸虧簡室內只有他們二人。
方少監毫不在意,“當然,寧王敢在東宮使間諜,東宮自要回敬一二。無法取寧王項上人頭,取公子詔的項上人頭,娘娘可滿意?”
太子妃孫氏自然不滿意,“即便公子詔身亡,寧王不過是損失了一個兒子罷了。本宮豈能滿意。”
“娘娘非要寧王死?”
“那是當然?”
方少監搖搖頭,“恕咱家無能,此事咱家辦不到。別說私鑄錢幣,盜墓同寧王無關,即便寧王參與其中,陛下也不會處死寧王,最多就是貶為庶人,圈禁。此事,娘娘實在是過於為難人。”
太子妃孫氏掩唇輕笑,“方少監自恃才智過人,只是命途坎坷。如今本宮給你機會,展示你的才智,為何又膽怯?做別人做不到的事情,不如此,如何能顯示出你方少監的能力?”
方少監沒有受太子妃激將法影響,他依舊搖頭,說道:“非不願,而是不能。娘娘不如另外一個目標。”
太子妃孫氏面有不虞之色。
她執黑子落下,然後說道:“東宮危矣。今日宴席,我見陛下看太子的目光,恐怕等不及三年之期就要動手。”
方少監點頭,“這是自然。陛下給了東宮一年的時間,已經出乎所有人的預料。然而太子殿下並沒有抓住這一年的時間,反而縱容屬官打著東宮的名義,在外胡作非為。陛下耐心有限,絕不會再給太子一年時間。”
太子妃孫氏執棋的手微微一顫,只是含糊地說道:“太子仁義。”
方少監似笑非笑地看著太子妃孫氏,“太子殿下成於仁,也將敗於仁。為君者,需寬嚴相濟,方是上乘。一味的仁,最終只會失了君王之威。郡王無威,便不能駕馭臣子。太子之敗亡,看來是注定的。”
太子妃孫氏沒有反駁方少監的話。
而是提醒對方,“你說過,你會幫助本宮。”
方少監點頭,“咱家現在就是在幫助娘娘。”
隨著話音一落,一顆白子落在棋盤上,吞掉數顆黑子。
太子妃孫氏心煩意亂,心思並未用在執棋上面。
她問道:“如今該怎麽辦?”
方少監問道:“娘娘指的是什麽?”
太子妃孫氏壓低聲音,“自然指的是寧王,趙王,陛下諸人。”
方少監眉眼微動,“娘娘欲行險?”
太子妃孫氏面色陰沉,“你也說了,太子注定敗亡。然而我卻不欲隨太子一起敗亡,我想活著,好好的活著,想看著兒孫們登上大位。如今唯有一個辦法,此事唯有你能辦到。”
太子妃孫氏所謂的辦法,便是讓天子早早死掉。
在下旨廢太子之前,天子若是死掉,那麽太子就是名正言順的繼承者。
屆時,文武百官都將聽令太子,彈壓一切野心勃勃的家夥。
只是太子身體虛弱,天子卻老當益壯。
想讓天子死在前頭,何其難。
非使非常手段方可達成目的。
弑君,誅九族。
非死士不能做。
然而即便死士,也需要有人提前做好大量準備工作,為死士提供行刺的條件。
此事軍師,謀臣,非方少監莫屬。
二人四目相對,無需言語,便已經明白對方的心意。
方少監笑了笑,心想太子妃是要他送命啊!
他若是真的策劃了刺殺天子一事,無論成功與否,他都會被處死。
他的死亡之路,就在前方。
太子妃正迫不及待地讓他去死。
他說道:“娘娘太看得起我。如今的我,不過是個見不得人的罪人,哪裡當得起這樣的大任。”
太子妃孫氏哈哈一笑,“方少監何必自謙。你足不出戶,卻成功算計湖陽和陳駙馬兩口子,牽連寧王。此事你就辦得很漂亮。相信,再難十倍的事情,也難不住你。”
方少監低頭一笑,眼中滿是嘲諷之色,“此事容我仔細思慮一番。”
“時間不等人,還請方少監早下決定。”太子妃孫氏催促他。
方少監說道:“此事非同小可,必須從長計議。若是娘娘等不及,那就找其他人。咱家恕不奉陪。”
太子妃孫氏妥協,“好吧,此事依著你的計劃。但是你也說陛下等不及了,很快就會下旨廢太子。
我希望三五個月之內,能見到方少監努力的結果。”
方少監笑了笑,“娘娘,夜已深,您該回去歇息了。”
太子妃孫氏看著棋盤上的棋局,“不知不覺,我竟然已經走到了絕路。”
“娘娘心思不在棋局上,這個結果不意外。”
“方少監卻能一心二用。”
“娘娘何必和我一個罪人計較。”
……
寧王府。
顧玖從內侍錢富手中接過檀木盒子。
她問道:“這裡面裝著什麽?”
錢富搖頭,“不知。”
顧玖做了諸多猜測,最後還是捧著檀木盒子回到上房,於書房內打開。
上面一層,是一摞銀票。
顧玖正想說,劉詔俗氣,這個時候還不忘經營財帛。
等她翻到下面一層,又是各種房契,地契。顯然,這都是劉詔這些年置辦下來的私產。
最下面,顧玖翻出來,看到上面的內容,頓時倒吸一口涼氣。
劉詔竟然留下了陳駙馬私鑄錢幣的鐵證。
顧玖心中驚疑不定。
劉詔奉寧王命,替陳駙馬了結此事,為何又要留下這些證據?
總不能說,他早已料到今日。
而且,以現在的形勢看,這些證據留著純粹是授人以柄,弊大於利。
顧玖忍不住去揣摩劉詔的用意。
顯然,劉詔讓她接管這個檀木盒子,防的就是這裡面的證據落入金吾衛手中。
難不成,劉詔留下這些證據是為了威脅湖陽公主陳駙馬兩口子?
無論如何,匣子裡面的東西不能讓人看到。
她合上匣子,上了鎖,交給青梅,“放入箱籠裡。”
青梅領命。
顧玖本想毀了那些證據,又擔心劉詔還有用,只能先藏起匣子,防金吾衛搜尋。
當晚,無人回府,全都宿於宮中。
顧玖輾轉反側,直到半夜才睡下。
睡了不到兩個時辰,又被丫鬟叫起來。
今兒是正月初一,要進宮朝拜。
顧玖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問道:“公子可有回府?”
青梅搖頭,“公子不曾回府?”
緊接著顧玖又問道:“王爺他們呢?”
“聽鄧內侍說,王爺,王妃,諸位公子夫人都不曾回府。”
青梅口中的鄧內侍就是鄧存禮。
顧玖提拔他為內侍。府中風吹草動,皆逃不過他的雙目。
顧玖心頭一驚,卻並不慌亂。
所有人沒有回府,的確很讓人擔心不已。
但是正因為所有人都沒有回府,說明劉詔暫時還無事。
顧玖起床洗漱,略微吃了一點,穿著朝服在二門坐上馬車,準備前往皇宮。
結果到了皇宮,卻被告知,今年正旦的朝拜取消。
“取消?為何取消?”
顧玖大驚失色。總不能因為區區陳駙馬盜墓,就取消正旦朝拜吧。
她不認為陳駙馬有這等能量。
守衛宮門的侍衛,閉口不言,只是攔著不讓顧玖進宮。
此時,鄧存禮上前,“夫人,容老奴去問問,或許能問出緣由。”
顧玖點頭,“快去快回。”
鄧存禮是宮中老人,宮中小黃門出宮後常去的地方他一清二楚。
找到人,使了點銀錢,沒廢什麽功夫,他就將情況打聽得一清二楚。
他回到顧玖跟前,悄聲說道:“啟稟夫人,老奴打聽到陛下病重,不能理事,故此今日朝拜取消。”
顧玖心驚,“昨日陛下還是好好的,為何今日卻病重?”
鄧存禮搖頭,“原因不知。消息是從興慶宮傳出來的,應該不假。”
以天子的脾氣,不會無緣無故取消正旦朝拜。
要麽真的是病重,要麽就是發生了天大的事情。
顧玖進不得宮,只能掉頭回去。
她留下鄧存禮,讓他盡可能多打聽消息。尤其是寧王府一乾人,究竟何時能回王府。
顧玖沒有直接回王府,她命車夫繞道湖陽公主府。
遠遠的,車馬就被攔住。
顧玖挑起車窗簾子,朝外看去。
正月初一,寒風刺骨。
風從車窗灌進車內,吹得顧玖臉頰生痛,仿佛刀割一樣。
湖陽公主府,已經被金吾衛包圍起來。
只見金吾衛一乾鷹犬進進出出,抱著一摞摞的帳本書信出來。
公主府下人,除了伺候在陳駙馬身邊的一乾人等被抓進了詔獄,其余下人全都被趕到單獨一個院子看管起來。之後金吾衛會一一審問。
之後,顧玖又去了陳府。
陳府淒淒慘慘,一乾老弱婦孺,全都被金吾衛抓了起來,都會被關入詔獄,直到此案結束。
無罪還能被放出來,卻也失去了榮華富貴。
有罪的,要麽殺頭要麽流放。
總而言之,陳家完了。
陳駙馬也是死定了。
顧玖歎息一聲,放下車窗簾子,說道:“走吧。”
馬車緩緩啟動,回到了王府。
過去熱鬧的王府,因為主人們不在,頓顯空空蕩蕩,了無生氣。
下人們都已經知道湖陽公主府出事,加之主子們除大夫人外都沒回來,都有些惶惶然,神不守舍。生怕王府會出事。
顧玖剛回到東院,下人就來稟報,說是沈側妃,羅側妃,並諸位美人來訪。
她想了想,說道:“就說我乏了,暫不見客。”
青梅擔心,“夫人,直接拒絕,妥當嗎?”
顧玖說道:“她們無非是想問王爺如何,王府如何?這些問題我無法給出回答,叫她們都回去吧,安心等待宮裡的消息。”
顧玖執意不見客,沈側妃等人也不好強闖東院。
無奈之下,只能訕訕然退下去。
她們如顧玖所說的那樣,安心等待宮裡的消息。
結果消息沒等來,卻等來凶神惡煞的金吾衛。
金吾衛左衛韋忠,抱拳說道:“還請大夫人見諒,臣等奉命行事,檢查公子詔書房,查抄一應信件。”
顧玖站在屋簷下,看著金吾衛們在文書苑進進出出,搜羅著書房裡面的文件信函。
顧玖面無表情地看著韋忠,“王爺他們,何時能回府?”
韋忠板著臉,“該回來的時候自會回來。大夫人無需擔憂。”
顧玖冷哼一聲,“堂堂金吾衛上門,本夫人豈能不擔憂?我家公子犯了什麽事,左衛大人可否告知?”
韋忠搖頭,“無可否告。”
顧玖表情不豫,像是一個受到怠慢而衝動行事毫無心機的女子。
然而,她內心卻格外平靜。
金吾衛為何上門,昨日她已經知曉。今日不過是演一場戲罷了。
她也不是沒想過,用重金收買韋忠。
不過,過了三秒鍾顧玖就打消了這個想法。
韋忠是天子鷹犬,陛下最為信任的臣子之一。
若是區區重金就能收買賄賂, 韋忠也沒有資格被天子倚重。
如果顧玖真的拿出重金收買,不僅不能從韋忠嘴裡得到消息,反而還會因此被金吾衛盯上,貽害無窮。
故此,顧玖做出怒氣衝衝的模樣,冷漠地看著一眾金吾衛,將文書苑裡裡外外翻了個底朝天。
最後,又憤怒地看著金吾衛抱著搜尋到的成果揚長而去。
金吾衛的到來,嚇傻了一乾下人。
顧玖暫時沒時間去安撫眾人的情緒。
她沉默地走進文書苑。
原本布置得舒服奢華的文書苑,滿地狼藉。各種書籍,扔了一地。
筆墨紙硯,也都被扔在地上。
顧玖走了一圈,要緊的東西果然都被拿走了。
她吩咐道:“錢富,帶人將文書苑收拾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