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已經下令,命二位博士仆射重整儒學,鑄造春秋大一統之術。從今日起,儒學便為我秦國治國之術。”
這話一出,下面便起了一陣陣齜牙的聲音。
“另外,太學之舍,從今日起,全權由張蒼負責。朕命其為太學祭酒,專司此事。”
二世宣布完這件事,朝中自然立刻起了喧嘩。
馮去疾自然也感到意外,怎麽會是張蒼。
張蒼此人,體態挺拔修長不說,還面若溫玉,大家見到自然難忘,不僅如此,他的博學可是在朝中出了名的。
而且,當年李斯曾經親口說過,這張蒼是他的同門師弟,一同受業於大名鼎鼎的荀卿門下。
秦國確實是戰將雲集,但是決不能單純的以為,這些人都是些只會領兵作戰的莽夫。
秦國的武將,大多都是文武雙全。
就算有些將領不通文墨,府中也養有謀士,專門為之出謀劃策。
廢法立儒,這不是皇帝第一次提這件事了。
當初鬧的沸沸揚揚的太學辯論,不就為的是在儒家和法家之間做出選擇嗎,這辯論,正是如今大家眼前的皇帝提起的。
先帝的心意,由李斯完美的解讀並且幫助皇帝完成了這件事,成功讓天下人對法家之術適應帝王之道心服口服。
但是其效果……
這個時候,帝國朝堂上一位老臣出來說話了。
他和李斯可是故交。
李斯的死,原因絕對不單純。
尤其是,他和當今皇帝的政見多有不合。
出自縱橫家的姚賈,挺著他渾圓的小腹,粗壯的身軀輕輕往前一挪。
“陛下,臣有一言。”
扶蘇瞟了一眼這個先帝身邊的重臣,害死韓非的另一個主謀。
“姚上卿有何話說?”
“臣未有聞,新帝初臨天下便有更立國之本而能長久者。先帝駕崩,臣以為陛下最需要做的就是延續先帝的一切舊製,以維護天下一統。而不是在朝中一而再再而三整頓改革。”
“非臣有意冒犯頂撞陛下,實在是陛下從被立為太子伊始,便一直力圖改正這我秦國朝綱。”
“昔日先帝在世時,陛下的所作所為,都有陛下在背後鼎力支持,而如今,陛下威嚴未樹,卻急欲在我朝中立儒學。”
“法家之學,講求的是經世致用,追求的是實際利益;而儒家整日談論的都是道德禮儀,整日子曰雲雲,長此以往,我秦之風氣必然被敗壞,又談何穩定呢。”
“如今遠方黔首尚未集附陛下,但是陛下卻要大肆改動這秦帝國的立國之術,豈不是那些讓那些對帝國心懷不軌的人有機可乘嗎?”
姚賈之所以今日說這番話,並不是因為他為李斯的事情心中不平,而是因為,他是當初幫助嬴政締造大秦帝國的首要功臣之一。
秦國兼並天下最強大的敵人就是趙國,而趙國之所以能被攻下,一半靠的是秦軍,另一半靠的就是這位上卿姚賈的嘴。
當年正是他使用計策,讓趙王將主將李牧換下,最終導致趙軍接連潰敗奔潰。
扶蘇打一見到這個人站上前來開始,就眉頭緊鎖,所幸皇帝的冠冕上有十二道垂旒,這才將他的表情給遮掩住。
這是秦國的老臣裡非常有話語權的一位。
當年姚賈和李斯兩人合謀害死了韓非,但是嬴政沒有追究這兩個人的責任,可不僅僅是因為嬴政不為打翻了的水桶生氣。
姚賈是誰,為秦國滅掉趙國的大功臣,威名赫赫的縱橫家博辯之士。
李斯是誰,為秦國破解七國合縱連橫之術多次出使諸國的有功之臣。
韓非是誰,為了自己的故國韓國一直想辦法出餿主意阻止秦王侵略韓國的韓國公子。
如果嬴政追究了這件事,那就說明,皇帝寧可為一個不願意效忠他的人出頭,也不願意保護他們這些對秦國立下汗馬功勞的臣子。
(彼時,韓非在秦王嬴政面前出讒言詆毀姚賈,想要讓嬴政殺掉姚賈。)
嬴政當初的選擇,使得姚賈得以今日繼續以上卿的地位立在朝堂上。
不僅如此,他身後,可還有茅焦、頓弱這些個名嘴大臣。
如今,姚賈出言,為的自然也是先帝,還有帝國考慮。
說起來,姚賈自從皇帝上位,一直都戰戰兢兢的,但是直到今日,這才敞開了嗓子說話,可不是因為他害怕皇帝,而是他在等一個一擊斃命的機會。
皇帝默然片刻,朝堂之上一時間也鴉雀無聲。
丞相卻在這個時候將其目光移向地面。
蒙恬見狀,當即心喜。
先帝雖身故,但是先帝的諸臣,還是多有為保護先帝的心血而仗義執言者。
蒙恬還想著和丞相在這件事上聯盟呢。
“陛下,臣附議。”
廷尉蒙毅更加不可能在這件事上做出讓步。
皇帝這是要讓儒家當家啊,這無疑是廢棄祖宗之術。
“陛下,臣也附議。”
剩下的人,自然也紛紛站出來了。
“臣等請陛下三思啊。”
一時間,整個大政殿中都響起了同一個聲音。
皇帝望著這滿朝文武大臣,一個揮起衣袖,聯袂成雲,像是一片海浪朝著自己猛猛地撲過來。
‘三思’二字的背後,是說二世這件事做的非常不妥。
扶蘇料定了他會遭到一部分人的反對,但是他沒想到,他居然引得滿朝文武反對,就連那些曾經出生儒家在朝為官的人都跟著附議。
只是,有兩個人始終在群臣高呼的時候保持沉默。
一個自然是王戊,王戊不管儒家好還是法家好,他只要保證皇帝的選擇能夠被順利施行。
而另外一個人則是馮去疾。
馮去疾也沒想到,他這個丞相竟然會當一回李斯。
李斯當初在朝堂上和百官對立,鼎力支持皇帝,那是為了贏得皇帝對他的信賴。
事實證明,他是對的。
一句得罪滿朝文武的話,卻讓他丟掉了性命,但是卻從此贏得了皇帝對他的絕對信任。
皇帝竟然真的放過了李家的人。
馮去疾得到先帝讓他釋放李家的命令時,整個人都身子都僵了。
馮去疾今日自然也是一樣,他是丞相沒錯,可是他沒有至高無上的皇帝的信任,沒有皇帝的信任,那麽他手中便沒有實權。
權力這個東西,它沒有外形,但是它是可察的。
等到諸臣山呼的聲音消歇,馮去疾卻忽的走上前來。
“啟稟陛下,臣有奏。”
王戊有些詫異,但隨即心中狂喜,沒想到竟然不是只有我一個人在這件事上支持皇帝陛下。
扶蘇微微抬眸。
“丞相何言相告?”
“臣以為,陛下以儒家之術替以法家之術,可安天下士人,利於收束天下人心。誠如姚上卿所言,如今治理天下難就難在人心紛亂不齊,雖然天下一統已有十一年之久,但是魏人始終以自己為魏人,楚人始終以自己為楚人。”
“人心不齊,是為大患。今陛下欲齊人心,改立儒家之學為治國之術。這儒學之中,追求的便是聖人之治。天下百姓苦戰久矣,如今既然已經停戰,當致力於百姓營生,讓天下百姓安居樂業,老有所養,幼有所教,人人有所依,如此繁華之景,只有當今之世方可成也。”
丞相一開口,便是妙語連珠,朝臣聽了這番話,自然有人開始被說服。
“丞相之言,正合朕心意。先帝功業累累,朕繼位之後,非但要穩固江山,更要在這萬裡江山上錦上添花,朕欲創建一個盛世,真正的盛世。”
“而要建立這盛世,就必須要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朕這個一國之君的心意,更要消除天下百姓對於故國的留戀,所有的一切,都非要依托儒家不可。”
“諸子百家之中,唯有儒學所提倡的,是天下百姓都樂於追求的。朕相信,一旦以儒家為治世之學,天下萬民都會心甘情願的歸附於朕。”
“朕今日就當著諸臣的面,向天下百姓允諾,朕會給天下人建立一個太平盛世。凡老者,必有所養;凡幼者,必有所教;凡為帝國出力者,必有所晉升;而凡與帝國的安危為敵者,朕也一定會不惜任何代價加以鏟除。”
這些話,可謂振聾發聵。
原本那些神情有些怠惰的老臣,忽的眼中都閃起光來。
這不正是他們一開始紛紛從齊國、魏國、楚國、韓國前往秦國的原因嗎,結束亂世,建立一個昌平盛世。
儒學為什麽被厭棄,因為大家發現儒家提倡的仁義禮智信根本就不可能實現,人人都是為了權益追逐。
不僅如此,儒家追求的理想社會,也根本就難以實現。
誰能想到,戰國結束不久後,二世就提出了這樣的口號。
滿朝上下誰有反對的理由。
就連蒙恬也一時間牙齒互咬,他一時語塞。
但是蒙毅聽到這番話,得知了皇帝的心志之後,可就對皇帝有了全新的態度。
別忘了,蒙毅可是朝中最為年輕的大臣。
他和皇帝的歲數最為接近,雖然曾經進入朝中為事的根本目的是為了效忠先帝。
但是現在,縱使皇帝總是頭腦發熱,但是他心中還是敬佩新帝。
王戊本以為今日大出風頭的人會是自己,可是他沒想到,卻被馮去疾捷足登先。
倒是這兩人一唱一和,一個比一個說的好聽,倒也省了他許多麻煩。
王戊算是適時趁熱打鐵道:
“陛下,臣亦然以為,這在秦國立儒,有助於一統天下人心。臣願意竭力幫助陛下完成此事。”
王戊站在馮去疾後面,忽的冒了聲,倒是教馮去疾愕然。
馮去疾都忘記了還有王戊這個禦史。
王戊和皇帝,那可是無論什麽時候都得同氣連枝。
朝中一共就只有三公,太尉空置。如今丞相和禦史大夫兩人都發了話,這可就更讓朝中諸臣拿不定主意了。
扶蘇欣然應道:
“禦史素來知道朕的心意,朕心甚慰。”
那些位分低下的臣子,一個個都像熱鍋上的螞蟻。
究竟是聽丞相的呢,還是聽大柱國的呢。
只是蒙恬如鯁在喉,他並不能第一時間駁回。而且他們其實都知道皇帝的想法,就是儒皮法骨,但是名義上改變了的東西,誰能保證他的實質不會改變呢。
更何況作為秦人,沒有人比他自己更為清楚,儒家對於秦國人來說等同於什麽了。
在伏勝的眼中,儒學是天下最為神聖的教義,他們儒生就是秦國王宮裡的銅爐。
但是在那些出生入死、血灑疆場的老秦人眼中,儒學類同路邊的馬糞,儒生類同路邊的野狗,只會趨炎附勢對著主人汪汪叫說好聽的罷了。
儒學在秦國實在沒有什麽地位,甚至是被抵製的。
但是對於皇帝來說,儒學既不是神聖的,也不是低賤無用的,它不過是一樣思想教化工具罷了。
就是歷史上兩千年的世界裡,儒學也仍然是思想教化工具。
為什麽華夏人並沒有特別的宗教崇拜,都要歸功於儒學,儒學已經為天下人創立了一個普遍的范式,即類似神學的共同想象。
儒家追求的理想社會,就是彼岸。在共同理想下,皇帝即為上帝。
蒙恬肅容,這一刻,他不是沒有料到過。
但是皇帝的說辭,和他所以為的全然不一樣。
皇帝為了征服人心用儒家,並不是因為欣賞儒家。
蒙恬影響力是很大,但是他能大過皇帝嗎。
這個時候,就連蒙毅都開始動搖了。
只是朝中的一些老臣自然還是不肯同意。
這件事沒有那麽簡單,在秦國立儒,把法家置於何地,等待他們的將是徹底被皇帝拋棄。
或許下次的大朝會上姚賈等人還能立在朝堂上,但是一年之後,恐怕九卿就要換人了。
姚賈複道:
“陛下,臣本為縱橫家之士,非儒非法,只是因為當初有功於秦滅趙一戰,所以得到先帝的信任,被拜為上卿。如今陛下要在秦國立儒,於私,臣本不應該開口,但是於公,臣以為臣必須開口。”
“秦國以法家之術治國已有百余年,所以才有了今日的天下,如今陛下不思守衛江山社稷,而是一昧的想著要通過改換治國之法來建立昔日的堯舜之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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