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停車場站立許久,易鋒華才邁開步子走向公安局大樓。
還是熟悉的景象。
公安局外,許多記者已在等待采訪,工作人員正在驅趕他們。
而當他們看見易鋒華的時候,便開始激動起來,好幾次差點突破了警察的陣線。
“這是個好機會,可以趁現在公開李林濤頂替他人高考成績的事。”
易鋒華朝公安局大廳裡衝過去,迅速的衝向了五樓的鑒別科室辦公區。
他必須盡快為那個叫晁俊逸的考生討回公道!
或許,這就是那次重生時看見挑燈夜讀的晁俊逸的意義。
他如此想著,一不留神在拐彎時撞到了一個帶著鴨舌帽的人。
易鋒華沒有在意,輕聲說了一句對不起便往走廊盡頭衝去。
那是保存這次案件相關證據的房間,由於是早晨的換班時間,現在門正緊閉著。
於是易鋒華撥通了關承顏的電話。
“易隊長,怎麽了?”
此刻的關承顏正啃著包子。
“小關,我需要調用一下昨晚找到的證據,你來幫我開下門吧。”
易鋒華靠著牆,對著電話那頭說道。
“呃,現在是換班時間,科室裡沒人嗎?”
沒等易鋒華回答,關承顏繼續說道
“我打電話讓值班的人快點回到崗位吧。”
“好。”
說完,易鋒華掛斷了電話,然後嘗試性地扭了一下門把手,於是門打開了。
打開了……
門竟然沒鎖!
易鋒華皺了皺眉頭,推開了門。
窗簾被拉上的房間中十分昏暗,但這並沒有掩蓋住科室中被粗暴亂翻過的痕跡。
許多文件散落在地上,沒有上鎖的箱子櫃子全部被拉開,一把椅子倒在門口,一些重要物品也離開了應該在的位置。
一種強烈的不詳預感湧上心頭,讓易鋒華身體抽動了一下。
然後,不出意外的,他在裡面沒有找到僅僅幾個小時前送來的證據!
易鋒華沒再停留,掉頭跑出了科室。
他回想起之前有撞到一個人,他懷疑那個人就是小偷!
因為太過匆忙沒有記住對方的臉,隻記得對方戴著鴨舌帽,穿著老舊的正裝。
沒有相關的證件是到不了這裡的,這讓易鋒華一開始下意識的以為對方就是普通的工作人員,所以他一開始根本就沒有在意。
他沒有等待電梯,急忙沿著樓梯衝向信息大隊的監控室。
到達監控室後,他直接衝了進去。
只見監控公安大樓的數張電腦屏幕全是一片黑。
易鋒華輕咽一口氣,抱著最後的希望對坐在辦公桌前,正一臉迷惑的望著他的兩位警察解釋道:
“我是重案四隊的負責人,需要調取監控,對,局裡的。”
離他最近的那一位警察站了起來,面朝他說道:
“今天是監控裝置例行維護的時間,一個小時前錄像就斷掉了,大概還要過個十多分鍾才能恢復錄像功能……怎麽了嗎?”
易鋒華聽到對方的回答,隻覺得眼前一黑,倒退幾步,差點沒有站穩。
他扶住辦公桌,然後拿出了電話,先是打給了還在和局長理論的夏憶,讓她別再爭吵,回來立案,這次是犯人往太歲頭上動土,竟敢偷公安局的東西。
接著他又打給了趙平,讓他調取一下晁俊逸這個人的居民資料。
做完這些,
他才回到了四隊的辦公區,坐在座椅上,感覺仿佛有數千根針正扎著他。 然而,沒坐幾分鍾,就有一個人敲了敲辦公室的門。
那是一個穿著風衣的年輕女性,她正探頭張望。
坐在辦公室門口的輔警站起身詢問了一聲。
“請問您有什麽事?”
“您好,請問易鋒華刑警是在這嗎?”
聽到這聲音有些熟悉,易鋒華示意那位輔警坐下,自己走了過去與對方談話。
“就,就是您嗎?”
得到肯定後,她開始朝易鋒華解釋自己的身份,易鋒華這時也想了起來,這個聲音是他撥打許雯工作單位的電話時接電話的人的聲音。
“我是許雯的同事,今早上才得知許雯的死訊……一開始我也不敢相信,沒想到這種事會發生到我身邊,明明就在之前還和我一起逛街一起聊天的好朋友,只是請了個假,就再也回不來了……”
“嗯,我早上收拾了一下她的東西,認為有一些需要給您,所以就冒昧拜訪了,您放心,我不會拿這些事做什麽報導的。”
她把掛在手臂上的袋子娶了下來,遞給了易鋒華,裡面裝著許雯的遺物。
兩件灰白相間的情侶衫,一張電影票,以及,一隻棕熊發卡。
“……”
易鋒華低下頭,默默無言。
“她前天晚上有回過一趟公司,和我聊了聊天……嗯,不知道她有沒有對你說,但是要是沒有說出來,您不知道就太遺憾了。”
“她說她有些喜歡您,希望能和您建立起良好的關系。”
“其實,她很久之前就有在關注您了,每次有能來公安局的工作,她都會來。”
“您一年多以前是不是有救下一位被劫持的大學生?她是那時注意到你的,她說您勇敢與歹徒搏鬥的樣子打動了她。”
易鋒華點了點頭,他還有印象。
一年多以前,他還是輔警的時候,和當時的四隊負責人楊恆等人解決了一次搶劫兼劫持事件,報復社會的凶手搶劫之後被追逐時,易鋒華以及楊恆和持刀的凶手發生了搏鬥。
隨後陷入劣勢的凶手劫持了一名叫做鄭雪亭的大學生,想要借此逃跑,卻被得到開槍許可的狙擊手當場擊斃。
易鋒華一直認為自己只不過是那次事件中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罷了,卻不知道,有人已經記住了他,並且一直默默關注著他。
直到……昨天。
她說,想要和自己假扮情侶,引誘凶手‘戀人’暴露。
這其中,是否有幾分真心?
是否是不敢袒露心意的少女羞澀的表白?
易鋒華不知道,永遠不會知道了。
“雖然起因讓她過意不去,但她說很高興能和您接觸。”
“我要說的,就是這些了。”
許雯的同事低下了頭,半鞠躬似的行了個禮,便退出了辦公室。
易鋒華站在原地,久久無言。
約十分鍾後,趙平拿著一疊資料走了進來。
“易隊,站這幹嘛呢?”
趙平拿著資料拍了拍易鋒華的胸口。
“你要的資料。”
那是晁俊逸的資料,這裡有登記他的居住地點。
易鋒華嘴唇翕動兩下,仿佛說話都要竭盡全力。
數秒之後,他才有回應。
“老趙,今天可能要麻煩你們忙一些了,我需要去處理一些事。”
易鋒華記住資料的關鍵內容,把資料交還給趙平,然後離開了辦公區。
他往停車場走去。
他要去找晁俊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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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一個半小時後,易鋒華才終於找到了舊城區中晁俊逸居住的地點。
一棟老舊的兩層聯排房,聯排房的屋頂是漆黑的瓦片,牆壁則是已過時數十年的石牆,磚瓦同樣是已被染黑。
除此以外,四處都有不知從何而來的惡臭氣味,以及順著這些氣味飛舞的蚊蟲。
這壓抑的環境中唯一點綴的色彩,是屋簷上的白色蜘蛛網,以及某幾扇門前因時間的摧殘而發白的同時又搖搖欲墜的傾斜粉紅色對聯。
“誰啊?要租房嗎?”
一個蒼老的沙啞聲從易鋒華的身邊傳來。
貼著荷花圖案,安裝著鐵柵欄的窗戶內部,一個已滿頭白發的老太太露出已缺失數顆牙齒的嘴,對著易鋒華說話。
“您好,您是……嗯……”
易鋒華思考了一下對方的名字,但並沒有回想起來,於是直接說出了自己的目的。
“我想找這裡的叫做晁俊逸的租客,應該已經住了一年多了,對了,我是警察。”
易鋒華展示了自己的證件。
“警察?哎喲,這可不得了……”
老太太彎著腰,轉過身推開紅色的木門走了出來。
“他住在樓上,有兩天沒見到他了,跟我來吧。”
易鋒華跟著老太太上了樓,走到了聯排房最裡面的那一間房間。
門窗都緊閉著,窗外已經蓋上了一層薄薄的灰塵。
老太太先是叫著晁俊逸的名字敲了敲門,然而並無人回應。
不知為何,今天一直縈繞在易鋒華心中的不祥預感越來越強烈。
見無人開門,老太太於是拿出了自己的備用鑰匙,打開了那扇破舊的木門。
門一被打開,就有一股奇異的臭味傳過來。
然後,易鋒華看到了青黑的光線中,臥倒在地上,已經閉上眼睛,渾身慘白,沒有一絲活人氣息的晁俊逸。
“呼……”
易鋒華歎了一口氣。
最終,他誰也沒有救到。
“哎喲喲喲……”
老太太看到這副景象,一邊驚歎一邊倒退。
接著,易鋒華再次打電話回四隊,讓他們準備今天第二次立案。
打完電話,易鋒華走進了門。
晁俊逸身上沒有外傷,屋內也較為整潔,除了他死亡的地方的地上有一些指甲的抓痕以外,沒有可疑的地方,應該是自然死亡。
——是嗎?
他本來的命運,是在這裡死去嗎?
地上散落著一些白色塑料袋,或許是垃圾桶的筒裡裝著一個桶裝方便麵的盒子以及好幾個袋裝方便麵的袋子。
洗手池裡面有未衝掉的食糜,旁邊放著一個,也是這房間裡唯一一個碗。
二十平左右的房間裡,最顯眼的只有那張蓋著薄薄布單,當作床用的木製長椅。
上面有著這房裡唯一有現代氣息的老舊台燈,只是已用光電量,不再發出光明。
床單上,雜亂地扔著十幾本書,這些書的名字大多數人都很熟悉,是高中的各個理科課本,比如數學的選修2-1,化學反應原理,等等。
除了那些被翻得折角已自行揚起,書頁泛黃的課本,床單上還有幾本筆記本,一個小盒,一本日記本。
小盒中,裝著幾張被揉得幾乎無法平放的一百元,以及許多擺放整齊的零錢以及硬幣。
易鋒華隨意翻看了一下晁俊逸的日記。
“6月27日,到了今天依然沒有任何錄取的相關信息,我不敢相信,我的成績最終竟如此的低。”
“7月7日,我祈求父母給我複讀的機會,但只是被臭罵一頓,之後也不能再呆在這個家了,他們說我該獨立生活了,我也到了該去打工的年紀了。”
“7月21日,班主任告訴我,我的學籍已經從學校中離開了,之後想要考大學只能以社會考生的身份報考。我會準備的。”
“7月22日,爸爸幫我找到了工地打工的機會,也好,我白天工作,晚上就可以看書備考了。”
“9月3日,從高中同學那裡要到了他不用的參考書,好,這次一定要好好重學數學,高考考得很低,應該是忘記塗答題卡了,而且大題圓錐曲線又比較難,做了一半就放棄了,導數也隻做了兩個小題,要吸取經驗。”
“9月21日,中秋節,用這個題材練了一篇作文,當然,和作文裡寫的不一樣,我既沒有家,也沒有月餅。”
“11月23日,高考報名費要兩百多,我打工這些日子根本就沒攢下錢!要多打一份工了!”
“每天兩餐,兩個包子應該夠了。”
“1月23日,雖然周圍漆黑一片,但是我看見了有人放煙花。”
“好漂亮啊,煙花。”
“我有一天也要買這麽多煙花,自己親手放。”
翻到這裡,日記突然中斷了,似乎晁俊逸很久沒再寫日記。
又翻了一頁,日記才又接上,可是,時間變得混亂,甚至不再標注時間,僅僅是他個人的感受。
而這之後的日記,盡是些壓抑的內容。
“8月18日,在工地摔了一跤,到現在腰都痛得要死。”
“11月5日,胃疼,便血……休息了半天,現在好多了,至少還可以看書。”
“12月18日,臉龐和牙齒那裡好痛啊,一晚上都睡不著覺,不知道生了什麽病。”
“1月7日,已經吃不下包子了,張開嘴都痛得要死。”
“2月8日,到了醫院,結果一下子把積蓄全部用完了,還欠了醫院錢……氣死了,下次生病再也不來醫院了, 不過幸好現在臉上好受多了。”
“筆芯用完了,暫時沒錢買,這幾天只能用看的了。”
“3月17日,不知不覺把借來的參考書全部做完了,這是一段旅程的終點,也是新的希望的開端。”
“看不進書,頭暈,頭疼,有些看不見前方,字都像螞蟻一樣在爬。”
“身體不舒服,在工地暈倒了,老板讓我以後別來了……”
“好渴,想喝水,但是肚子也好疼,根本下不了床了,一動就痛。”
“5月18日,在超市打工的時候連續失去意識好幾次,又被老板看見了,他讓我去醫院看看,雖然答應了他,可我哪有錢啊。”
“胃疼,胃疼,渾身都疼,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雖然餓得要死但是根本不想離開床。”
“5月30日,強迫自己起來到處找工作……嗯,有個不認識的警察說認識我,不知道他是誰。”
“一直在吐……吃什麽吐什麽,不管吃方便麵還是包子都在吐,一進到胃裡馬上就像在燒一樣,不行啊……別吐了晁俊逸,再吐就要餓死了。”
“5月31日,想放煙花,想看看煙花。”
這一頁,筆跡還很新,只是字歪歪扭扭的。
“可是煙花太貴了。”
“馬上就要高考了,撐過去就沒事了。”
字也寫得時大時小,寫到最後一個字的時候,那一橫直直地劃過了整個頁面。
易鋒華看了看晁俊逸的屍體,他的手還不甘地往前伸著,似乎想要觸碰那渺茫的,煙火般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