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徐有貞來說,他現階段,並不需要張輗完全相信他,那也不現實,他需要的,只是張輗能夠看到他的價值而已。
只要他是有價值的,那麽,張輗至少就會聽他說下去,或者說,會給他一個機會。
所以,張輗問他,是不是在炫耀自己的智計時,他毫不猶疑的說是,他的的確確就是在炫耀,或更準確的說,他是在展示自己的價值。
徐有貞非常清楚,以他的身份地位,在張輗的面前,根本就不值一提。
所以,他要明明白白的告訴張輗,他徐有貞,有足夠的能力,可以幫助英國公府!
只有這樣,他才能真正得到自己想要的,至少是以相對平等的身份,和英國公府合作,而不是成為他張輗驅使的一條狗。
顯然,他賭贏了。
眼前的張輗雖然生氣,但是,他還坐著聽自己的下文,就說明,自己剛剛的話,已經讓他對自己的看法有了轉變。
於是,徐有貞繼續道。
“之前二爺上奏要徹查軍府,其實是打了一個時間差,=天子向來信重於少保,如果於少保在京,那麽此事不必多想,無論是誰來提,最終都會落到兵部的手中,因為於少保當時出京整飭軍屯,群臣又想阻攔天子動兵,所以,二爺才有機會。”
“當然,最後天子棋高一著,用一個王欽,讓二爺陷入了兩難當中……”
再提起這事,張輗的臉色變得越發難看。
但是,他到底還是沒有再開口說什麽,只是靜靜的看著徐有貞,想要聽聽他到底能說出什麽來。
“朝中諸公皆是精明之輩,不可能看不出來這一點,徐某雖不知奏對時的詳情,但是,那次奏對之後,天子很快就下旨,將於少保召回京師,想來,和此事不無關系。”
這話一出,張輗頓時皺了眉頭。
有些事情,徐有貞不知道,但是,他卻是知道的。
聽徐有貞這麽一說,他頓時想起當初在殿上,俞士悅的反常表現,他本以為俞士悅是想讓他將滿朝文武都得罪,但是現在想來,俞士悅之所以那麽說,只怕更大概率,是想要讓於謙回朝。
不過,這番想法,他只是在心中轉了轉,卻並沒有說出來,因為徐有貞很快便接著開口,得出了結論。
“所以說,如今想要助二爺上位,要面對的不止是范廣等人,還要面對的是兵部,於謙!”
許是說到了關鍵處,徐有貞連敬稱都不要了,直接直呼其名。
身子不由自主的往前傾了傾,盡管四下沒有旁人,但是,徐有貞還是下意識的壓低了聲音,道。
“徐某所料不錯的話,國公爺對二爺說的法子,最終的落腳點,就在於少保的身上,可對?”
說這話時,徐有貞緊緊的盯著張輗的臉,不放過他的任何一丁點變化。
果不其然,當他這句話說出來之後,張輗的臉色立刻便是一變,雖然很快就掩飾了過去,但是,仍舊沒有躲過徐有貞的捕捉。
臉上浮起一絲笑容,徐有貞道。
“事到如今,徐某隻想問二爺一個問題,國公爺能說服二爺蟄伏不動,必定有充足的理由,但是,於少保乃是天子的寵臣,這一點朝野上下皆知。”
“有天子護持,於少保的地位穩如泰山,徐某很好奇,國公爺究竟打算用什麽辦法,動搖於少保的地位?”
張輗看著眼前的徐有貞,眼中閃過一絲濃濃的忌憚。
光是憑自己一直按兵不動,就能夠推測出這麽多東西,這幫文臣,都這麽鬼精鬼精的嗎?
不過,話說到了這個份上,基本上也就是明牌了,對於張輗來說,只剩下最後一個問題,那就是……
“我為什麽要告訴你?”
或者說,他張輗,憑什麽要相信你徐有貞,相信這麽一個,無緣無故,此前基本沒有什麽交情的,主動靠上來的文臣。
當然,這句話一出,基本上也就相當於,認可了徐有貞的判斷是正確的。
“竟真是如此?”
徐有貞忍不住一驚,長長的吐了口氣,道。
“國公爺所思所想,果真大膽!”
張輗沒有說話,只是冷冷的看著徐有貞,眼神之中,隱隱帶著威脅之意。
見此狀況,徐有貞立刻收斂神色,道。
“我知道如此貿然前來,二爺不會輕易相信徐某,但是,二爺所擔心的問題,其實答桉很簡單,因為徐某不是朱閣老,也不是什麽根深蒂固的勳貴世家。”
“徐某只不過是一個得罪了天子和聖母,必須依附於太上皇和太子殿下,才得以在朝堂上勉強立足的清流翰林而已。”
“英國公府就算再沒落,想要對付徐某,也是一件簡單的不能再簡單的事了,這個答桉,我想對二爺來說,足夠了不是嗎?”
聞聽此言,張輗先是一愣,旋即便陷入了思索當中。
就算他不重視徐有貞,但是,怎麽也算是太上皇一黨的人,所以,基本的了解還是有的。
此人因為南遷之議,素不被天子所喜,被陳循帶著修築大渠,功勞頗大但是卻一直被旁置不用。
後來托著李賢的關系,才攀上了朱鑒,再加上陳循的幫忙,勉強進了東宮,但是,一直也沒什麽太大的存在感。
這樣的人物,要說碾死他毫不費力,的確有些誇大了,但是,英國公府如果真的下了決心要對付他,那麽只要付出足夠的資源和人脈,並不算是什麽難事。
不得不說,徐有貞的這個理由,的確說服力夠強。
如果說,今天到這來的是朱鑒,那麽,張輗絕對不會這麽快就放下戒備,因為到了朱鑒的地步,想要扳倒他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當然,並不是做不到,而是要付出的代價太大,很容易讓英國公府就此徹底一蹶不振甚至是更加嚴重。
但是,單單是徐有貞這樣一個不過五品的右春坊大學士,就算是英國公府再沒落,想要拉他做墊背的,也容易的很。
尤其是他還在東宮任職,要知道,身在東宮的官員,向來是風險與機遇並存。
太子如果能夠順利繼位,那麽從龍之功,會讓仕途邁上康莊大道,鍍上一筆最光輝的履歷,就算是犯了什麽錯,有這麽一層履歷在,也能從輕處置。
但是,這麽大的功勞,可不是容易拿的。
東宮儲君向來都不好當,在成功繼位之前,儲君既要展露自己的能力,又不能鋒芒太露,惹得皇帝忌憚,其中分寸難以把握的很。
尤其是如今的天家關系莫測,東宮面臨的局勢更加凶險,現在還看不大出來,但是,等到之後太子殿下稍長,真正開始參與到朝局當中,那麽,這群東宮的官員就真的算得上是步步凶險了。
尋常之時,他們需替東宮規避各種風險,出謀劃策,一同抵禦來自各方的明槍暗箭,如果說一旦出了任何差錯,他們也必須第一時間頂上去,替太子殿下承擔罪責。
這就是東宮的職責所在!
若非是有這樣並肩作戰的情誼在,也不會有近乎於免死金牌般的從龍之功的珍貴了。
所以,從這個角度而言,徐有貞未來會受到的算計多了去了,如果他真的得罪了英國公府,那麽,甚至都不需要張輗自己出手,只需要在未來某一天他遭受危機的時候,順手推上一把,或者只是袖手旁觀,便足以將他置於死地。
人微言輕,地位底下,卻偏要摻和到大人物們的鬥爭當中,面臨的,便是這樣的風險。
站在他面前的徐有貞,拿不出任何可以說服他的實質性的東西,但是,就像徐有貞自己說的一樣,英國公府和徐有貞之間,地位相差甚大,張輗對他擁有著絕對的優勢,這一點,就足夠讓他不敢算計英國公府了。
不過,張輗沉吟了片刻,還有最後一絲擔憂,他望著徐有貞,問道。
“我沒記錯的話,你是工部尚書陳循的門下,當初你能進東宮,還少不了你這位老師的幫助,雖然說,因為你近來和朱閣老走得近,相對疏遠了些,可是,陳尚書難道能看著你陷入危局,袖手不理?”
所以說,這朝堂之上,哪有傻子。
張輗是不將徐有貞這麽個五品官放在眼中,但是,真正該知道的,他是半點都不會少。
果不其然,聞聽此言,徐有貞的臉色微微一滯,不過旋即,他便露出一絲苦笑,道。
“不瞞二爺,徐某到英國公府來之前,剛剛從老師府邸出來。”
“老師會不會對徐某之事袖手旁觀,這,要取決於二爺今日到底肯不肯接受徐某!”
張輗沒有想到,徐有貞竟然連這一條也提前想到了,皺了皺眉,他開口問道。
“什麽意思?”
徐有貞躊躇了片刻,道。
“二爺能否先告訴徐某,您和國公爺,是否打算要對付於少保?”
聞聽此言,張輗有些猶豫。
不過,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了,再多加隱瞞,也沒有太大的必要,因此,張輗思索了片刻,便輕輕的點了點頭。
如果說剛剛張輗對這件事只是默認的話,那麽,這個動作,就相當於是直接承認了。
雖然說,二者的含義相同,但是,這卻從側面代表著,徐有貞已經開始取得張輗的信任了。
見此狀況,徐有貞心中一振,道。
“不瞞二爺,徐某雖然不知道國公爺到底作何打算,但是,徐某可以確定的一點就是,想要動搖於少保的地位,並沒有那麽簡單。”
“而且,徐某還想說的一點就是,這件事情,英國公府絕不能袖手旁觀,任由成國公府發揮。”
“不然的話,到時候真的出了問題,成國公府已盡全力,英國公府就算是想要指責,只怕也無從開口。”
“所以,徐某願為二爺謀劃!”
張輗望著徐有貞,目光當中帶著幾分懷疑,問道。
“你打算怎麽謀劃?”
於是,徐有貞將自己剛剛在陳循府邸說的話,又原原本本的對張輗說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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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陳府當中,徐某先是提起了內閣缺位之事,爾後又提起了宋文毅侵田一事,這兩件事情有一個共同之處,那就是都依賴於天子的態度。”
“有當初京察的前例在,為了提防王簡齋借大計打壓異己,增補內閣大臣,是勢在必行之事。”
論起這些朝堂政鬥,如今的徐有貞早已經不是當初的愣頭青了,說起來自然是頭頭是道。
“不僅是陳尚書,其他的朝中重臣,也會對此事推波助瀾,但是內閣畢竟不同於其他衙門,是否增補,到底增補誰,還需天子點頭,所以,徐某說的那幾個人,陳尚書肯定不會舉薦,他只會選擇和王簡齋不合,但是,卻合天子心意的人。”
“當然,因為到最後還需天子點頭,所以這個時候, 絕對不能惹得天子不悅,可是,宋文毅一事,也同樣是很難壓下去的。”
“京畿附近的仕紳,大多都有京中關系,宋文毅如此跋扈,他們早就各自找了關系,只不過因為年節下,又發生了這麽多大事,所以暫時沒有爆發出來而已,但是年後肯定是壓不下了。”
“如今林聰,葉盛等人已經通過我,找到了陳尚書,那麽,也就意味著,肯定會牽扯到朝中重臣,但是,若要增補內閣,就不能得罪天子,而宋文毅所為,又必定是天子授意,所以這是一個兩難的事。”
話至此處,徐有貞的臉上閃過一絲神秘的笑意,他抬頭望著張輗,問道。
“那麽這個時候,就需要有一個人,能夠出面得罪天子,與此同時,又不會牽扯到其他的大臣,甚至於,其他的大臣還可以站在他和天子的中間相互調和去做個好人。”
“如此一來,可以既不得罪天子,又安撫朝中輿論,當然,結果如何,陳尚書等人應該並不在意,畢竟,宋文毅侵的不是他們的田,只需有分量足夠的大臣站出來表明態度,剩下的,就是天子的事情了。”
“這個人,要有膽魄敢得罪天子,而且,還要有足夠的分量,甚至於,還要有明知道自己是被算計的,還敢直諫的勇氣。”
“二爺覺得,這滿朝上下,誰最合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