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底，京口的氣候已經接近零度，這是夏寧早上起床時，被凌冽寒風凍出來的結論。

　　京口，後世的鎮江，如今半荒廢的軍事城鎮兼南北對抗前線。

　　迎來了它的第二任主人。

　　數十根未曾削皮的原木高高豎立，圍著窩棚一般的小鎮繞了小半圈充當臨時的簡陋圍牆，原木大概四米多高，中間鑲嵌著一根生鏽的鐵環，發黃、幾乎快要斷裂的麻繩穿過鐵環鏈接著這些搖搖欲墜的原木。

　　這是京口被攻破後，花費數年時間砍光周圍森林而重建的城牆，尚未完工，更談不上堅固。

　　數間低矮的磚石房屋在如同藤蔓一般蔓延開去的低矮草屋中鶴立雞群，數百面露饑色，如同骷髏一般消瘦的居民便是北方前線唯一的可用之兵了。

　　如同廢墟一般的開局。

　　“所以……這要是為什麽我們北庭都護府的冬季收入會歸結為零的原因嗎?”夏寧放下了副官曲靖遞上來的資料，足足數百頁用繁體字記錄的各類報告，沒有數字，沒有表格，更加沒有一目了然的數字運算，有的只是冗長繁複的文字描述。

　　才看了數頁，夏寧便頭昏眼花，仿佛回到了苦學數學的高中時代。

　　“你念給我聽吧！”

　　夏寧將手中那份厚到令人發指的報告交還給了曲靖。

　　足足一個小時，他才聽完。

　　並抓住了重點。

　　北庭都護府的冬季收入為零，他瞧著曲靖，眼神頗有些迷糊。

　　即便京口再怎麽不發達，也不該收入歸零的！

　　這是個遇見了小冰期的時代。

　　隨著天氣變冷，八百毫米等降水線也隨之南移，這種江水線的南移，最終也導致了草原遊牧經濟與中原農耕經濟的分界線也隨之南遷。

　　小冰期也就最終導致了北方少數民族向內地與南方的大遷移，而幾乎同時爆發的八王之亂則徹底而全面的摧毀了北周王朝的帝國根基、

　　帝國內亂與民族內遷的同時爆發的最終結果就是永嘉大亂與南周的衣冠南渡。

　　“您可能不了解！如果冬天真的到了！長江是會被凍上的！這樣一來北方的盜匪、遊民、乃至成建制的遊牧胡騎便能騎馬跑過長江，來到京口劫掠。而京口自從上一次被胡騎攻破之後，本就不堅固的城防更是化作了廢墟，我們花了半年的時間也沒能讓京口的城防可堪一用，所以等冬天到了，所有的人都要去金陵避難。”

　　天氣的轉寒，會讓長江出現封凍，南周賴以生存的長江天塹會失效整整一個冬天。

　　這是北方遊牧軍隊南下的好機會。

　　京口本就是建立在長江中遊的一個城鎮，處在城牆高大、擁兵數萬的金陵城與北方隨時可能南下的遊騎之間，從一開始，京口的建立既非為了練兵也非為了交通或是經貿，只是單純為了給金陵城提供胡騎南下時的先期預警，所以它才會在長江中遊拔地而起。

　　如同一個隨可以被拋棄的偵察兵。

　　或是擋在鋼鐵洪流之前的血肉炮灰。

　　胡騎會讓這個城鎮化作火中的煙灰與廢墟。

　　“所有人?”

　　夏寧想起前幾日所見的京口居民，怎麽看也不像是能夠徒步一百余裡去金陵城避難的樣子。

　　“對！我們有三百禁衛軍，足以保護長公主！小周先生！您，還有那個丫鬟了！請殿下放心！殿下的安危肯定是擺在第一位置的！”

　　曲靖眨了眨眼睛，頗有些迷惑。

　　“那……這些居住在京口的人該怎麽辦?”身著緋色長裙的長公主放下了手中的報告，一臉正色，“我北庭都護府該怎麽辦?”

　　雖然北庭都護府的轄區是包括從金陵到京口三百余平方公裡的所有土地的，但是金陵乃是數朝帝都，城中勢力盤根錯節，士族、豪強的實力足以壓製北來的長公主一行人，所以在金陵城中，北庭都護府與長公主府根本沒有辦法成長壯大，更別提什麽執掌金陵了。

　　所以。

　　看似荒蕪，實際上更是一片廢墟的京口實則是長公主控制北方、反攻金陵的唯一的機會。

　　每年遷移一次，遷移的過程中還會損失掉前一年中積累的絕大多數人口，這樣的城市怎麽可能發展的起來，更別提什麽成為北庭都護府控制東南的重要依仗了！

　　原本隻以為京口不過偏僻、貧瘠了一點！

　　卻沒有想到寒冷的天氣竟然能在誰也沒有想到的地方坑了他一回！

　　“胡騎並非不可戰勝！為什麽一定要走！這數千流民不也是命嗎！”

　　夏寧說道，“京兆府中的禦史台瘋狗們可是正等著抓我家長公主的小辮子呢！”

　　“長公主，不必多心，不過是一些流民，即便死上幾萬，也不會驚動禦史台那幫瘋狗一般的禦史的！”

　　曲靖笑著，頗為老道的說道，“下臣在金陵有一處寒屋，七進七出，雖然不大，更比不上殿下在京兆府的府邸，但也算是一處能夠勉強落腳的地方！若是殿下能夠臨幸寒舍！那定然是臣等一家無上的榮光！”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夏寧內心默默吐槽著，即便是曲靖這般頗有能力、也頗有政績的官員，在談到南下北方流民的時候竟然也是這種態度。

　　由此可見這個時代的殘酷性……

　　長公主揉著眉毛一言不發。

　　顯然她也沒有辦法接受這般殘酷的事實。

　　退回金陵，意味著她的北庭都護府將會淪為金陵各家士族爭權奪利的舞台與傀儡。

　　而不退回金陵，則意味著，死亡。

　　在一座沒有城牆與城防工事的京口直面數千南下的胡騎，只有死路一條。

　　“哈……”

　　夏寧呼了一口氣，這是他來到京口城的第二天就要面臨這種難題了，“你見過南下的胡騎嗎?或者，有人見過嗎?”

　　“殿下！我怎麽可能見過南下的胡騎呢！”曲靖連連搖頭，面色都有些白了，“且不說，胡騎生性嗜殺，就連那高過車輪的孩子都會成為了他們的目標，就說這冬日江南的酷寒，他們根本沒有機會跑到金陵城下耀武揚威。所以，下臣幾乎可以肯定，沒有人見過胡騎南下的場面。”

　　這種天氣，在煤炭取暖大規模普及前，是十分難熬的。

　　即便是在北方適應過大漠苦寒的胡人也是很難抗住南方濕冷的魔法攻擊的。

　　“那若是我能建起一道城牆的話！城內的糧食能夠供我堅守一個冬天嗎?”

　　夏寧瞧著曲靖，“糧食能從金陵運來嗎?”

　　“這個不成問題！下官族內有著整個江南最大的食糧倉庫，從大米、小米、高粱、大麥、小麥再到豆子！每一種都足夠殿下食用百年以上！”曲靖若有所思的瞧著夏寧，“若是殿下能夠在長江封凍之前建立起城牆，臣定能說服家父，為殿下提供錢糧兵馬！”

　　“當真！?”

　　長公主瞧著曲靖，白瓷茶盞輕輕蓋上，莫名威勢彌散而出。

　　“自然。奇貨可居的道理，下官懂！家父！自然懂！”

　　曲靖笑著，如同狐狸一般的狡詐。

　　“好！”

　　長公主點了點頭，將目光放在夏寧身上，美目流轉，頗為期待，“駙馬能夠在長江封凍之前，建起一堵城牆?”

　　“自然！”

　　想要守住京口只剩下了兩個致命的問題。

　　城牆與取暖。

　　城牆是為了防禦，而取暖則是為了避免大量領民、兵員因為寒冷而產生非戰鬥減員。

　　後一點很重要也很容易被人忽略，畢竟哪怕將領強如拿破侖，國力強如1942的**，不也全部折戟莫斯科郊外的嚴寒了嗎?

　　胡騎與冬將軍無論哪一個都足以摧毀這個剛剛萌芽的小鎮。

　　“唉，這個時代。也難怪這個時間點的街頭經常會出現凍死骨。”夏寧歎息一口，他是個文科生，著實不懂該如何用煤炭、沼氣這樣的天然能源來取暖。

　　如果當年能夠去認真學下機械或是其他與機械、化學、物理有關的東西，或許這個冬天還會更輕松一點的。

　　“所以……我們應該怎麽辦?”

　　洛洛呆萌的眨了眨眼睛，湖藍色水袖長衫披在身上極為得體與合身，也更加映襯出她外貌的絕倫。

　　“留下來！直到最後一個人！”

　　夏寧拍了拍她的腦袋，如同貓咪一般的觸感。

　　想要好好發展，就必須在此地扎根！土地不足可以向外開拓，荒地肥力不足可以發展化肥產業，領地人口不足可以招攬人口。

　　可若是回了金陵，那就是遊龍回到鏈鎖加身的囚籠之中，一輩子都不可能再得到這樣的機會了！

　　“好！”

　　洛洛奶聲奶氣的加油助威道。

　　“我們血戰到底！”

　　雙兒點了點頭，滿臉自豪，“我家姑爺最厲害了！文才武略，天下第一！想要在區區數千胡騎面前守住這個小小的金陵自然不在話下！”

　　“那下官便先行告退了！”

　　曲靖擦了把汗，瞧著雙兒的表情心中愈發沒底了。

　　這種弄不好就會送命的工作，怎麽在他們眼中就像是春日陽光下提著籃子的郊遊一般輕松呢?！

　　還能不能靠點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