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通的事情最好少想,薑遠默默對自己說道。
張嶷告訴他,只要平時在軍隊中和士兵相處時沒有肆意責罰辱罵、做到一切依照軍法公平公正,只要在戰場上沒有丟下士兵苟且逃生、做到與同袍們同進同退,那麽作為將領就不必在此時感到內疚和羞愧。
因為打仗總歸是要死人的,即便是再大的勝仗也一樣,除非敵軍自上而下全體倒戈投降,但這種事是很少見的。
用兵的藝術就是通過計謀、偽裝、欺詐和佯動打亂敵軍的部署,從而形成局部的強對弱、眾擊寡、有備攻無備。但為了促成這種局面,自然也需要一部分擔任誘敵、阻援的軍隊付出犧牲承受壓力。
“你是衛將軍的義子,才能也很突出,以後一定會有獨自領兵的一天的。”張嶷帶著薑遠在醫營探望無當飛軍的傷員時這般說道。
獨自領兵……薑遠想象了一下那個場景,按照薑維對自己的期待,等到自己能夠獨自領兵的時候就是接張嶷的班統領無當飛軍了吧。
通過這次北伐,他對張嶷麾下的這支軍隊也有了深入的了解,心中最初那份對蠻族所天然懷有的疏離感和隔閡感已經淡化了不少。
“張將軍,損失掉的兵員這次回成都要補足嗎?”薑遠忽然想到了更接近眼前現實的問題。
現在打仗行軍他已經親自體驗過了,但對一支軍隊在備戰時期所要做的瑣事還不太明白,雖然他名義上是虎步軍的參軍,但之前主要還是在虎膽營統領死士。虎步軍有薑維和鄭鸞、俞廣在,平日裡備戰訓練也不會有需要問他意見的時候。
趁此機會向張嶷詢問補充兵員的事,薑遠也是想讓自己增長更多的見識。
張嶷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兵力當然是要補充的,不過能不能補足一時還說不好。”
“新招募的士兵也要送去關城訓練嗎?”
“這是自然,不過無當飛軍的訓練由我們自己負責。”張嶷略微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無當飛軍的兵員主要從丞相遷至蜀中的青羌五部招募,早年這些人投軍的熱情還挺高的,但眼下……今非昔比啊……”
薑遠沒有發問,耐心地等了一下,果然聽見張嶷滿懷回憶地說道:“當年軍中要是有空缺,不用我們去招兵,同一部族的士兵輪休回家省親時就會對友鄰奔走相告,年輕人爭相投軍入伍。”
“那為何現在他們不像這樣積極了?難道現在軍中的待遇比丞相時差了?”
“並非如此。”張嶷搖頭,解釋道:“蠻族被丞相遷入蜀中,雖入我大漢戶籍,但益州的豪強士紳並不待見他們。你可不要小看這股力量,他們是益州土生土長經歷數代的大家族,朝廷對待他們也不得不在打壓和利用之間找平衡。丞相在時,尚可憑一己之力凝聚各派人心,但如今彼此之間矛盾嫌隙已經日益深重了。”
“內憂外患,果然不假……”
“危急存亡之秋,何曾遠離過?”張嶷歎了口氣,“說回招兵的事,很多蠻族人參加漢軍,主要是希望通過在戰場上博取軍功封賞,以改變自身受歧視的地位。但丞相故世之後,我軍對曹魏整體采取守勢,這二十年間立功的機會少之又少。”
薑遠心思一轉,說道:“那現在不正是個好機會?義父擺脫了費大將軍的控制獨立掌兵,接下來和北邊的戰事肯定不會少。”
“只是已經二十年過去了,尚不知這一輩的蠻族青壯對北伐抱著怎樣的看法。
”張嶷的話語透露出他對此的擔心,“丞相在世時,我軍在敵關隴地區來去如閑庭信步。那個時候的我軍是否比現在更強大且不論,但至少諸將比現在更團結一致,也對北伐更有信心。” 聽張嶷這麽一說,薑遠便立刻想起不久前在中軍帳內發生的事,像廖化這樣沉穩持重的老人會當眾批評主帥薑維,這是他沒想到的。
軍中不是鐵板一塊啊……薑遠不由自主地皺起了眉頭。
或許這些矛盾在征戰時還不明顯,面對強大的魏軍,己方高層將領之間還是能夠摒棄成見齊心協力的。所以在鑰谷之戰結束後盡管廖化和張嶷都幾乎已經被自己提出的三個理由說服,但全軍還是堅定地執行了薑維東進天水的命令,如期抵達冀縣與主力會師。
戰爭結束之後,也許會有更多的矛盾暴露出來,畢竟義父的聲威名望還遠遠比不上諸葛丞相。
沒有人可以比得上的,薑遠心想,諸葛亮的存在對整個蜀漢而言就是不可複製的奇跡,所以他的後繼者們即便水準都在常人之上,也難以望其項背。
聽到薑遠口中發出歎息之聲,張嶷也滿懷感慨,不過轉眼間他又想到,現在好歹大家是在薑維的帶領下打了勝仗重創了魏軍的,自己身為一軍之將對薑遠接連發表這些引人擔憂的言論似乎有些不合時宜。
“薑參軍,忘掉我剛才那番有擾亂軍心之嫌的話吧。”張嶷自責地說道,“衛將軍在用兵上的能力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漢軍上下無人能出其右。放眼關隴一帶,魏軍將領中也罕有敵手。”
“張將軍,我認為既然軍中有諸多問題,及早說出來總比出了亂子再想辦法補救的好。”薑遠回答道,“剛才在帳中我也能感覺出來,將軍們對北伐的看法並不完全一致。至於義父用兵的能力,不是我這樣資歷淺薄的人可以評價的,不過我認為魏將鄧艾是個必須要提防的對手。”
張嶷問道:“比起郭淮,你還要更看重鄧艾?”
“我猜郭淮已經時日無多了。即便他不病死,也會因為病體被調離前線。不過即便郭淮離開雍涼,也還輪不到鄧艾馬上接手,我們的下一個敵人應該是……”
“陳泰。”張嶷語氣肯定地說道。
“此人乃曹丕托孤大臣司空陳群之子,且與司馬氏私交甚篤。高平陵之變時,又勸降曹爽為司馬家掌權立了大功,因此深得信任。”
“想不到薑參軍對敵首如此了解,你說的這些,我都知之不詳。”張嶷驚歎道。
薑遠淡淡地答道:“之前在涼州潛伏刺探,對曹魏內部的事略知一二。”
“掌握這些情報,想必對衛將軍料敵於先也很重要吧。”
“自然,而且張將軍恐怕不知道,我們擁有丞相等了一輩子都沒有等到的天時——魏主和司馬氏之間,權力與野心的裂隙。”薑遠情不自禁地揚起嘴角,“王淩叛亂,只是一個開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