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壽郊外,敬侯費禕墓前。
薑維領著薑遠下馬上前祭拜,兩人皆在墓碑前俯首行跪拜之禮。
“文偉,你我雖政見不同,但皆為漢室忠臣。”薑維叩首之後直腰抬頭,面朝刻有“漢大將軍敬候費禕之墓”的石碑緩聲說道,“在維看來,君之才猶勝恭侯蔣琬,可惜我們終究不能同路。”
不能同路即為絆腳石,所以果斷除掉了麽……
薑遠在後頭看不到義父的表情,但聽他語氣誠懇,似乎這些話是全然發自內心。
以他的年紀閱歷,還很難理解這種亦敵亦友惺惺相惜的感覺,此時前來祭掃吊唁,仍然暗暗覺得良心不安。
“炎漢四百年榮光傳承至今,隻余星星余火。但丞相說過,漢賊不兩立,王業不偏安。薑維,定誓死討賊!即便拚上這副朽木之軀,亦要護住這漢室最後的火苗!燃燒殆盡,換漢室再興!如若不然,便讓我千刀萬剮死無全屍!”
“義父……”薑遠看到薑維鄭重發誓之後,再度向費禕的墓碑叩首,額頭撞擊地面發出沉悶的響聲。
“走吧,該去成都了。”薑維起身,額頭上有一塊磕出的紅印清晰可見。
薑遠起身之後對費禕墓躬身再拜,轉身趕上薑維,兩人隨後上馬回到通往南面的大路,與等候在那裡的親兵匯合趕往成都。
抵達成都之後,薑維吩咐薑遠留在館驛,自己先行進攻去參見天子,當面向天子匯報這一次北伐的成果。
雖然劉禪早就已經從前方送回的軍情文書中了解了此戰的經過,但這種約定俗成的禮節流程還是不可避免,在外統兵的大將回到國都與君主面談國事,正好向百官臣民顯出君臣和睦互相信任。
當然這次見面也免不了商量與費家的姻親之事。
薑遠猜到那天黃門令從丞元濱離開之前義父追上去應該是代替自己做出了承諾或者擔保,總之暫時把自己的“不識抬舉”在天子那邊壓下去了,所以現在恐怕沒有人知道他本人其實不太願意答應這門婚事。
接下來怎麽辦?留在館驛的薑遠無事可做,躺在自己屋內獨自煩悶。
上次在漢壽見過一次劉禪,這個在後世被稱為“扶不起的阿鬥”的季漢末代君主給他的第一印象並不昏庸荒謬,待人接物反倒有種仁君的風范。
薑遠確實因為這一點曾想過就婚事與之討價還價,他覺得以天子的性格應該不會在這件事上勉強自己。
但薑維卻在漢中時警告過他“君要臣死,父要子亡”。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這是儒家一以貫之的傳統道德觀,下位者對上位者的意志是不能有任何的忤逆反抗的。
如果自己到時候在天子面前拒絕婚事,會引來什麽後果呢?薑遠開始為自己的前途擔憂了起來。
片刻之後,薑遠離開了館驛,反正自己繼續留在房間裡也瞎想也想不出結果。
似乎是因為前方的捷報,成都街頭一派祥和,走在街上的薑遠能夠明顯感覺到這裡的氛圍和漢中完全不同。
集市上人來人往,百姓們的臉上帶著日常平淡的喜悅。薑遠駐足觀望了許久,發現連在集市門前維持秩序的金吾衛士兵們身上都看不出一點軍人該有的肅殺之氣。
國都之內沒有亂世的氣息,政通人和,軍民和睦,這本應該是件值得高興的事,但薑遠卻從眼前的景象中看到了後方承平日久的隱患。
蜀漢雖小,
但數十年來國土腹地的百姓沒有再經受過兵荒馬亂之苦,依靠著肥沃的益州平原也不用忍受饑寒凍餒,所以才有了這樣一副太平盛世的景象。但不該忘記,這恰恰是漢軍屢屢主動出擊帶來的成果,哪怕是防禦曹魏大舉南征的興勢之戰,漢軍的指揮者們也選擇了禦敵於國門之外。 只有把戰火引到敵國境內,才能更好地保護國內的生產發展,無論是諸葛亮還是薑維都深知這一點,所以屢屢出兵以弱抗強。
但這些受到了北伐帶來的保護和恩惠的人,真的理解前線的將士們嗎?薑遠記得費芸葭曾經對自己提起過,後方人心浮動,對漢魏國運之爭持悲觀消極態度的人不在少數。
不少人一面享受著漢軍主動出擊帶來的國內平安穩定,一面又背地裡咒罵領軍者好大喜功窮兵黷武。
人心是愚昧的……薑遠無奈地想道,他沒法去指望這個時代的平民有多麽開化明智,作為北伐的堅定支持者,他只能勉勵自己拋下一切顧慮堅定地走下去。
“噠噠”的馬蹄聲從後方傳來,街上的百姓自覺地向道路兩旁避讓,薑遠也退到了路邊。
帶著一隊羽林禁軍從道路中央走過的年輕將領在集市門前勒住了馬,詫異地看向站在路邊的薑遠。
因為薑遠低著頭,他一時不敢確定,於是試探著喊了一聲:“薑參軍?”
“諸葛駙馬?”薑遠未見其容,已經先從聲音中聽出了是諸葛瞻。
諸葛瞻是帶著羽林日常巡視都城,他讓身後的副尉先帶人去集市內例行巡察, 自己則下馬上前與薑遠攀談起來。
“聽聞你們在前方大破魏軍,陛下很是欣慰,你這次是跟衛將軍一起來的?”
“是,義父已經先行進攻去面見天子了。”薑遠回答道。
“那我在此提前恭賀一句,”諸葛瞻笑著在薑遠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我已經聽說了,陛下準備擢你為裨將軍,加號討逆護軍。”
“天恩浩蕩,惶恐不甚。”
“你心裡真這麽想?”諸葛瞻瞥了他一眼,淡淡道:“煩憂的心思都寫在臉上了,以為我看不出來?”
薑遠愣了一下,辯解道:“這還是在下第一次來成都,看到這些和漢中不一樣的平和之景,有些感慨罷了。”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你是覺得這裡太輕松了?”
“嗯。”
“換個念頭想一想,將士們在前方拚殺,不就是為了保護後方的家人親友嗎?”諸葛瞻安慰道。
薑遠默默點頭,他不想和諸葛瞻解釋自己剛才想到的那些東西,雖然看起來諸葛瞻對自己很親和,但他覺得彼此的關系並沒有熟到可以交心的程度。
諸葛瞻沒有察覺到薑遠對自己的疏遠和戒意,他今天的心情似乎很不錯,也不再像之前奉命討伐徽雲嶺時那樣一直端著不苟言笑,繼續對薑遠說道:“你能來成都,費小姐應該也會很開心。這次有陛下做主,你就安心等著吧。”
這番話戳到了薑遠心頭困擾的麻煩事,他不得不應聲道:“諸葛駙馬,在下想請教你,這樁婚事可以暫且放一放嗎?”